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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路上小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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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夜寄邱员外 [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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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培元

  六点老岳出了门,临走前让我记得吃饭,小区左转有一条街都是餐馆,让我去吃,特搞笑的是他一边说一边在茶几上用电视遥控器压了两百块钱作餐费,简直像节假日的儿童家长。我把老岳送走,也没什么吃饭的欲望,继续盘着腿玩手机。

  我接到了李振华的电话。

  奇怪我明明将他拉进了来电防火墙,响了第叁次,我接了。

  李振华在那头一点也没有等待的焦躁,丝毫没有生气,如果是从前,我不接他的电话,他一定是满含怒气,让我等着付出代价。李振华平平和和地说:“霜霜,最近忙什么啊。”

  我接起来就骂:“李振华,你有病吧,你不懂我什么意思吗?”

  李振华笑了:“霜霜,”他的声调微微扬起来,有点缱绻的味道,“干吗这么无情呢。”

  我先拿一些脏话骂了李振华,李振华声音小了一倍,像把手机拿远了,他说:“我跟王艺弘在一块呢,你有什么要带给她的话没?”

  李振华可真无耻,知道王艺弘是我的命门。前几天我跟她见了面,去逛街,又吃了新开的抹茶主题的甜品店,拍了几张自拍,王艺弘说不行不行这几张不好看,我抢不过她,让她夺过手机删掉了她的丑照。也许就是那会把李振华从我防护墙里删掉的。

  我说:“我求求你,你可积点德吧。”

  李振华说:“这不还有你么,咱俩可是共犯。”

  我说:“谁跟你咱咱的,“我又准备开骂,李振华压低声音说:“霜霜,不是你跟我好的时候了,从前咱们那样不挺好的?怎么,跟了岳嵩文就准备从良守节了?这我可不答应。”

  他说这话我真不爱听,我把电话挂了,没一会,王艺弘打电话来,我顺手接了,没想到接了之后,电话那头的还是李振华。我本来已经调整好情绪,轻声慢语地问了一声王艺弘,有事?这句话听到李振华耳朵里,“要不是我操过你,知道你喜欢男人,不然你对王艺弘这劲儿,准觉得你是个Les呢。”

  “你拿王艺弘手机干吗?她跟你多近?你刚刚说话她就在你旁边?”

  李振华那边轻轻一笑,走动起来,我渐渐地听见了哗哗的水声,然后声音又远了,李振华重新贴上手机,低低的声响,又哑又沉:“她洗澡呢,她晚上住我这而……霜霜,反正你跟王艺弘这么好,今天晚上你也过来?”

  “恶心!”我已经要挂电话了。李振华在那头突然扬了声音:“程霜啊,这点事你也不帮,还是不是朋友?”之后果然听得那头王艺弘小声道:“你和谁打电话呢,霜霜吗?”

  李振华道:“你快帮我劝劝,不,求求我们程姐,赏个脸,救救难。”

  王艺弘在那边犹犹豫豫地道:“我可不管,霜霜不愿意肯定有她的难处。人家谈个恋爱,怎么能扯上这样的关系呢……”

  李振华道:“什么样的关系?我哥的事对岳嵩文来说像吃饭一样容易,这么个小事,再说,我认识程霜可比认识你早,哪能真让程霜为难?”他说那句认识我比认识王艺弘早,就把我心揪得一紧。王艺弘在那头依旧无知无觉,“多小的事,也是欠人情啊……”她拿来李振华的手机,对着我说:“霜霜,你不要管他,我只是听说你们吵了架,让他道歉才动你手机的。他要再这样,你就再把他拉进防火墙里,别手软!”

  李振华哀叫连连,王艺弘走远了几步,也换了平常语气,同我亲亲密密地交谈:“霜霜,我看上一件裙子,官网卖没了,你陪我去专柜看看呀。”

  我说:“好。哪天去你给我打电话。”

  王艺弘复又开开心心,和我又聊了好多。多是废话烂事,她就是爱说这些,也只看得到这些。可我觉得她的那些鸡毛蒜皮,平常繁琐的小破事,听起来都是那么那么的动听。

  王艺弘总是站在我这边。上次我搪塞了她说这事能帮就帮,王艺弘懵懵懂懂地应下,却也明白了我的心意,她说我去求岳嵩文就是欠了人情,还说谈恋爱怎么能扯上利益关系,她真好,傻乎乎地善解人意。然而就是这样的女孩子,生平第一段恋情,就是起于她家庭带来的利益,她当李振华是王子,李振华也当她是公主,和亲的公主。

  而我曾和李振华纠缠不清,她当我是朋友,我却也是破坏她恋情的坏人之一。

  我有点难受了,觉得真对不起她。挂了电话我把脸埋在沙发上的抱枕里,抱枕套着棉麻的罩子,眼里好像有热热的东西涌出来了,可是刹那被棉麻布吸得无影无踪,只在眼皮眉角鼻梁,漾出潮热热的水汽。

  哭过之后会觉得冷,我抱着手臂翻了个面,侧躺在沙发上,看着空荡荡的客厅,那简简单单的节能灯,隔着简单乏味的玻璃板发着光,冷清清的蓝。老岳真是一个乏味的人,在这样乏味冷清的屋子里过着日子,他不觉得无聊吗?

  他不无聊,他哪里无聊呢。他有我陪,我之前也有那么些女孩子,也陪过老岳,老岳这屋子也是有些年头,不知有多少前辈在这里来了又去,只老岳一人不变的。

  看表是晚上九点,对于老岳来说是要收拾着上床睡觉的时间,有时他要分些时间收拾了我,再在床头看一会儿书,看着看着,到十点半左右,他就会关灯躺下了。总之十一点是他一定要入睡的时间,我来了之后,生物钟也渐渐和着老岳,但在从前,晚上九点对我来说就像白天的开始。

  我披上衣服,出门去了。

  我只是想来喝点酒,去了熟人的酒吧。熟人的店,自然会遇到更多熟人。这些日子我早习惯了无人问津,所以一个男人走上前来请我喝酒的时候我竟然有了点惊讶。

  这个男人看起来不到四十岁,很不显老,整个人十分精神,头发也是乌黑丰茂的。衣着整齐,毫不出错,但也毫无特色。他面上有点习惯的笑意,脊背挺直,肩膀却是松的,那一身官派,我一下子就判定他是个公职人员,大官小官我就猜不出了。

  他道:“一个人?”他坐下来,并问我:“喝这么多,专程来买醉的?”

  我说:“是,谢谢你送我的这杯,助我一臂之力。”

  他虚虚伪伪地笑了起来,可是蛮好看的,我就对他和善了一些,随口聊了两句,他说他免贵姓金,我喝醉了,说这真是一个发大财的好姓氏,他又笑了,说我有意思。

  我和他说着话,酒保过来,问我一会怎么回去。我和这个酒保很熟,就说打车回去,但要是晚了,我就等你下班,你送我呗。

  酒保点着头说了声好,又轻轻地看了一眼我身边的金先生,走了。

  金先生说:“不如我送你?”

  我说:“金先生,不麻烦了吧。”

  金先生暧昧地笑:“哪里麻烦?”

  我说:“哪里都麻烦。”

  金先生生出点疑惑,在酒保来之前他还笃定着能把我钓上手,酒保走了,我便转换了一百八十度。他道:“那我们换个地方再聊聊?你那位朋友要下班还有很久。”

  我说:“对不起啊,我之后约了人的。”

  金先生也不恋战,摆出遗憾神情,道:“那可惜了。”

  说完转身离去,进到一个暗昧的卡座里,那里坐着几个面庞宽厚的人,西装打扮,雪茄烟云雾撩。

  我低头喝酒,酒保折回来,和我凑在一起。他是我的老搭档了,这也是我总泡的酒吧,刚才那位金先生面熟,想必是我跟了老岳之后的几个月里新冒出的人物。酒保擦着杯子:“怎么有空出来了?”

  我道:“那谁出差了。”

  酒保知道岳嵩文,但也仅限于知他是我新找的伴,当时还很惊讶,说你丫不是当自己无脚鸟,怎么想着落地自焚了。我对他说的“自焚”一词很感兴趣,隐隐有着感觉,我对于岳嵩文,越来越有种飞蛾扑火的趋势。还是我自一开始,就预见了我们关系的不对等,却抱着个对放低自我委曲求全模式的新鲜感,跃跃欲试着扑上去,要试着烧自己一把,看看真的痛不痛的犯贱心理?

  酒保道:“我还当你真从了良,再也不来这了。”

  我也并不是完全戒了声色繁华,前些日子还总去喝酒,但那些场子和这家不同,这家是我认准了的排遣寂寞的机构——我觉得和同龄人玩没有意思,而这里鲜有和我年纪相仿的异性。这位酒保也我的老搭档了,当有烂桃花上门,他总要来干预一下,不让我受骗,是个好人。刚刚我就是看他给我的暗示,才把这位金先生赶走了。

  我有些好奇,“这位金先生看着还行,他是有性病还是怎么?”

  他俯下身子,悄声对我道:“也不知他刚刚认出我没,之前在圈子有次聚会里见过他一次,听人说他手黑得很,差点弄出了人命。”

  我咋舌,“我怎么没听说过?”

  酒保对我道:“你不是之前嫌没意思不玩了?他好像在深圳那边比较有名,近来因为工作来北京混了,你当然不知道。”

  我双手合十,说声多谢了。

  又坐了一会儿,又来了几个人搭讪,又喝了两杯,这些人请的是好酒,人却不怎么样,我和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没说拒绝也决计不热情,他们知了趣,也就走开了。

  这样打发时间,十二点未到,我却打了个哈欠想着回家的事了。真是奇怪,从前玩多晚都不困,精力无限,莫不是跟着岳嵩文这个老头子,作息也变得年迈起来。

  困意越来越浓,竟到了待不下去的地步。我清点着酒杯,在脑子里过滤了下今晚搭讪的那几人,其实有些是我从前很待见的类型,换作从前我立刻就跟着出去了,但和岳嵩文相处的时间长了,我看任何人,再好再好,都还差了那么一些。

  岳嵩文把我养刁了。

  一个既像长辈般严厉,又充满情色欲望的情人,尤其做了大半辈子学问,举止里都浸着墨水味,说话还有条有理的,一听就是个文化人儿。岳嵩文真是个漂亮人物,和他好之后,我好像再也没对谁动过心了。

  从前我对这世界都有包容的热爱,尤其是对人,对男人,我太喜欢那些和我完全不一样的人了,他们那各不相同的品格,所展露的各不一样的形态,他们或幼稚,或成熟,或自大,或患得患失,有的优柔,有的伟岸,有的魁梧,有的纤弱。我乐于观察他们,他们也乐意享用我,皆大欢喜。

  也正因为都是这样的混蛋,我和李振华惺惺相惜过。

  我们一起寻欢作乐,有时发现两人从一张床上醒来,但也没事,如常地起来穿衣,还能笑哈哈地去吃个早餐,接着各回各地,晚上再结伴游猎。李振华本也没有多稀罕我,他对我的纠缠,是从我得知他和王艺弘在一起之后,故意冷淡了他导致的。

  他贱,我也贱的。谁心里先有了鬼,就会做出些刻意的动作,若不是他和我最好的朋友在一起了,看着他们你侬我侬的,我才认真地发现了这个和我一丘之貉的兄弟,谈恋爱的模样是很正经,很是动人,我才知道我对李振华也有点感觉。

  好在发现的早,我及时抽身,然而女生的决绝总是造作、矫情、让人迷惑又暧昧的,李振华反而咬着我不放,他觉出一点我的对他的眷恋,但我死死守着不展露,他好胜心强,非要挑个明白,让我干干脆脆地臣服,利利落落地出丑。

  已经是很久的事了,自从我发现我有点喜欢李振华,我就更为放纵,自从我遇上老岳,我就开始学着收敛放纵。他们都改变了我,一个能改变你生活的人,也许就是你抹不掉的人。

  不知道老岳是不是这样看我,他一直在抹我在他生活里的痕迹,且游刃有余地保持着距离,我猜他从未爱上他的那些像我一样身份的“前辈”,他们那样相敬如宾,你来我往清清楚楚,好似一本有进有出,从不赤字的好账。

  想着想着,竟有了点惆怅意。

  我抓着包离开酒桌,推门而出时夜风灌了满怀,看着街道霓虹,也是有了点醉意。

  这时听得一把声音在身后,“真是巧。”

  我回头,那位金先生就站在我身后,微微笑着看我。

  我只摆了摆手,脚下不停的只向出租车那里走去,很匆忙的回他一句:“再会。”

  金先生拉住我,一只厚实微微粗糙的手掌,有极强的热度和力量,要真按酒保说的,这双手的主人狠到不顾惜人命,这热度和力量就像摸着虎豹发烫的皮毛肌理似的。我不着痕迹甩开了他,金先生又将我手抓住,向我的手心里塞了一张卡片。他永远带着笑似的:“打给我。”

  我握了卡片,金培元的手便松了,我走了几步钻进车子,金先生也未有挽留,而我关上车门也没再看他,只低头扫了一眼名片,名片上有金培元叁字,还附着个普通公司的普通职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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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训

  回到家反而是不困了,我刷着微博,翻看所有的社交账号,像是要找出什么似的,心里也充满着焦虑。我把它归结为“晚睡综合征”。

  因为迟迟没有入睡,我收到了李振华的短信。

  他对我说:“明天见个面吧,别老躲着我。”

  我在回复那一栏里打了一个“不”,又即刻删除了,换成一个“滚”字,接着又删除了,光标闪闪烁烁,乱得我心烦,我倒扣了手机,屏幕渐渐暗下,我把手压在枕头下,正要闭眼,那屏幕又倏然亮起了。

  两秒钟,我不情不愿地,还是伸了手去拿手机。

  李振华半带恳求语气:“至少说个清楚。”

  说个清楚?我和他能说个什么清楚?
  我将手机翻覆着把玩,屏幕被我按灭了,不过两秒又用指纹开了锁,再次翻覆一周,又按灭了屏幕。这次是真不犹豫了,我丢了手机,被子蒙上,裹挟着翻了个身,背对着手机的位置。

  为了防止那手机屏幕再次亮起惊扰我,把被子拉到头顶,窸窣抖出一条缝,把头朝肚子那里使劲埋着,不大舒服也不怎么痛苦地睡了。

  也许就是这样不正经的睡姿,让我结结实实做了个噩梦。

  我先是梦到一盏明明昧昧的灯,向下方的台球桌投着,罩住了一个人,那人伏在绿莹莹的案子上,握着台球杆子站直了身体,那身材是瘦高瘦高,手长腿长,极其年轻矫健的。我一步步近了,他泛出一个盈盈的笑意,对我说:“霜霜,晚上名爵,我请客,你来啊?”

  我听得自己在梦里问:“都谁去?”

  李振华回我:“没别人,就咱们几个玩的好的,多久没聚了,来吧。”

  我刚张了嘴,场景就变换了,李振华改了身装束,穿着身衬衫,扣子解了打扮,懒洋洋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推开了酒店的门,“来吧,”李振华朝我招手:“来搭个手啊。”

  我跟着他去,他进了浴室,在雪白的浴缸前蹲下了。地板黑黝黝的,却泛着水光,我赤着脚,踩上去黏腻得很,我顺着李振华的目光看向浴缸,里面躺着个人,披头散发,开膛破肚,下巴浸在血水里。

  李振华从池子里捞出一条断臂,把玩着那手指,在嘴角贴了一下,沾了血回头望我,还是笑嘻嘻的:“霜霜,来帮忙啊,我累了,切不动了。”

  他从角落拿出一把锈迹斑斑的斧头,交与我,我后退侧目,镜子里有我一张脸,圆润脸庞,大大眼睛——这是我?——这是王艺弘。

  再看浴缸里血泊中的那位,雪白面皮,艳色嘴唇,鼻头像玉石坠子,眉毛长长地画了过去,漂亮似玩偶,是我熟悉又自鸣得意的本钱——那是我。

  李振华站了起来,给我一个高大又阴郁的背影,我步步退后,他霍然转头,那略略英俊的脸庞,瞳孔像个猫仔一样黑深:“霜霜,你怎么不帮,咱们可一伙的,别这么无情啊。”

  听着叽喳的鸟叫,我满身大汗地醒来,天光在厚重窗帘的遮挡下只细细一线,歪歪扭扭地罩住了一个人,老岳坐在我的床边,低着头看什么,他察觉我醒了,慢慢地抬头,背着光,那眼睛灰灰蒙蒙,看不清楚,他手里握着的手机屏幕慢慢黯淡,他的眼睛也渐渐地暗下来了。

  老岳拿的是我的手机。

  他问我:“醒了?”又说:“天还早,你可以再睡会。”

  我抹着额头的汗起来,背后的布料也粘在背上,很不舒服,不好的预感。我伸手去拿回我的手机,老岳将它安安稳稳地放在了我的手里,没多说什么,但这样的反应已让我心中忐忑,我刚睡醒,思路也不明晰,只在心里钝钝地害怕。

  那手机尚未完全暗下去,我碰了一下屏幕,猛然跳跃出来的雪白光亮刺痛眼睛,我皱着眉眯着眼去看,那短信的界面上,清清楚楚地显示着李振华深夜里又发来的两条短信,在那条我看过的,明天见面的短信下面,又有了新的两条。

  “放心,这次我不会骗你上床了,就是想和你好好聊聊。”夜里叁点。

  “今天我话说重了,我也挺搞不懂的。霜霜,之前你喝了酒给我说我爱你,我没敢回你,现在是真有点后悔了。”夜里四点零八。

  老岳抬手看了一下表,“出了点问题,机票改了,我十二点再走。”他看着我,不用说话,我心里就开始发憷,我不知道老岳生了多大气,这事在那他严重到什么地步。太阳升得很快,眨眼间让老岳的后背铺满了金色,这使他轮廓柔和,他低垂着眼睑问我:“程霜,你和李振华还一直有联系?”

  我看着老岳平静到冰冷的面目,屏住了呼吸,其实我觉得他在小题大做,不过他的确没什么可怕的,我怕他把我扔出家门去。

  我抓上老岳的手腕,卑卑微微亲亲昵昵地说:“老岳,我错了,我不是有意瞒你,我是怕你生气。”

  老岳被我晃着手臂,身子轻轻摇摆,他微微皱了一下眉,我顷刻就停止了动作,不敢妄动了。

  岳嵩文很快舒展开眉头,同时也放松了表情,反倒很是和善地对我,“你瞒我什么了?”

  “我不该和李振华私下见面,不该和他过分接触……”我斟酌着话语,一面看老岳的脸色,老岳细细听着,垂着眼皮,像佛像似的,一尊无悲无喜的庄严宝相,让人揣不透他到底是动了气,还是无所谓的。

  我猜不透他,能做得就是一味赔罪服软。细声细语地讨好着他,好听话说了不知有多少,岳嵩文的表情还是没变,眼也没抬起来。我说到最后,都有点懒洋洋了——多大点事啊!说白了,我不过就是和李振华睡了一觉,一年叁百六十五天,天天都有夜晚,这叁百六十五分之一实在不值一提。但是我稀罕老岳,可不能就因为这小小的叁百六十五分之一把我们的关系给弄吹了。于是我好言好语,浑身解数地在老岳耳边道歉,认错。

  如此说了半响,老岳也不耐了。他伸手拂开我贴得太近的身子,转身去了窗边,一道阳光照在他身子中间,像把他劈开了一般,天色大亮了,他又不是去拉开帘子,倒是仔细地将窗帘拉好了,严丝缝合,一点光也不透。

  “把灯打开。”老岳轻轻说道,我虽然不懂他什么意思,但他此时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赤着脚跑下床,急急地去开了卧室的大灯,转回来时老岳似乎笑了一下,“我说的是床头灯。”

  我要再回去关灯,老岳制止了,“就这样吧。”他说:“躺床上去。”

  “老岳……”他这副模样,让我又想起那天他把我绑在茶几上的事了,当时他也是这样,面上不显山露水的。我只能喊他的名字,老岳老岳的没叫两声,他说:“叫什么,我不在这里么。”

  我张了张嘴,看到了老岳要不耐烦的表情,我就将嘴巴闭上了。

  老岳打开卧室的门走了出去,转了一圈回来,手上多了些东西。

  那根绳子是老面孔了。

  老岳把手表解下来放在床头柜上,他瞥了一眼表盘,是看时间,再抬头看我竟然有点笑意:“害怕了?”

  我说:“你这是要打我?”

  岳嵩文说:“你应该清楚我要做什么吧?”他说着开始整理手里的东西,先将绳子一点一点理清楚,没有看我,只低头看着绳子,我过去拉着他袖子,岳嵩文轻巧避开,他说:“你也不必紧张,小程,我跟你是第一次,不会做什么出格的,像你平常玩的一样。”

  老岳的话像是钉穿耶稣的钉子,破空而来,把我钉在床上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连思想都是空白的。岳嵩文,知道我多少事情?——我知道我根本不太了解他,可他却知道我这么多事,我觉得不公平。谁想把一切都直白白被动的揭露出来,不论好的坏的。我感觉自己一点自己的权利都没有,所有的都早交给岳嵩文了。而且他这一句话,平平常常,我听得汗毛倒竖。岳嵩文什么意思?他在轻视我?轻视我荒唐堕落,幼稚可笑的享乐?这可笑吗?我忽然觉得愤怒,还有惧怕,岳嵩文知道多少?他什么都打探清楚了?是在最近还是我们认识之前?我开始挣扎,推开他的手要坐起来,岳嵩文向下按住我的手,我用力撼着手臂,这似乎惹恼了他,他原本是要将绳子做简单的捆束,形式大于内容,现在他改主意了。

  绳子由他对折,他对待这玩意温柔的像对待孩子,我则是他案板上一块食材,束手就擒。他没有看过我的脸,不关注我的神情和情绪,只专心致志对付着我的身体。他动作不粗鲁,被他束缚住,像一步步走进海里,让黄昏里积聚一整日天光的温热潮水浸润。

  我僵直的躺下,但仍难妥协:“岳嵩文,你——”

  他抬起了头,手里拿着个小玩意。他把玩着它,对它有点淡淡的满意和喜爱,所以看我时还带着点未消退下去的柔情:“程霜,我不大想听到你讲话。你会说的总不过那两句,我让你跟我说实话,你怎么都不肯。我拿你没有办法了。”

  我说:“老岳,你别这样,怪让人害怕的。”

  他低下上身,先把手里那口球放一边了,有它威慑着我,我识趣的决心暂且闭嘴。一部分绳子套过我的脖颈,岳嵩文的呼吸从耳垂吐到锁骨,耳垂那里近一点是温热的,滑到锁骨就冷了,是湿凉的,“怎样,难受吗?”

  我摇摇头,岳嵩文一手握着绳端,一手将松垮的绳结束紧至最上头,这样就难受了,但我再表示,岳嵩文没有理会我。

  他可能是真生气了。

  我那一瞬还想,岳嵩文因为我和李振华睡了生气,那是不是表示他真有点在乎我。这甜美的念头没能多想下去,岳嵩文抽出一条硬直的中长鞭,随意在床单上抽打一下,他也没挥起多高,鞭起鞭落,清脆脆一声响。

  我有些被震慑住。

  岳嵩文说的没错,我对这种“游戏”很熟悉,我见过不少“玩家”,很少有谁玩鞭子能比过岳嵩文这下的。也许是这一份震惊,岳嵩文这次生气,给我带来了难以磨灭印象的教训。

  这几个小时里,我尽量忍受,却也无法遵照老岳的吩咐,“不说话,不叫,不哭。”我的嗓子都叫哑了,到最后只能无力地喊老岳的名字,岳嵩文开始听我叫得聒噪,往我嘴里塞了那枚口球,后来听我仍呜呜咽咽,也不是很动听的,岳嵩文便允许我出声。他解了口球束在后面的搭扣,却不帮我取下,我拿舌头顶着它,几次才将它从嘴里推出去,它滚出后落到地上,沾着满身湿挨着岳嵩文的脚。岳嵩文把这东西踢到一边去,微微带了笑,告诉我说你叫个痛快吧。我便一字一字地喊着“岳嵩文”,似乎他是我的杀父仇人。我也想着邻居会不会听到,但后来就什么东西都没有心思想了。

  我耐受力弱,不仅是怕“痛”,我还怕“挨打”。在被挨打之前,我对挨打的恐惧就将自动把到来的疼痛扩大化。来自于一点往事,我怕打,但挨打这件事对我来说并不仅是痛苦。虽然也不是快感。我想要的是被一个人掌握手中,牢牢管制住的安全感。

  每当这时候,我总期待我是一件物体,而不是人。做人要面子要尊严,要争口气活着。不如就当个物体,被摆在那里就好。

  而现在是老岳掌控着我,我被摆在老岳的房间中。

  他的手盖在我的眼皮上,是双读书人握笔杆子的手,微微发了汗,或是沾了我的体液,微凉,掌心却温热,没有粗糙,软而潮湿,我看不到任何东西,眼前只有黑,却觉得天旋地转。

  老岳也使了力气,由此气息微喘,他附在我的耳朵上,说了句:“你总这么不懂事,真让我操碎了心。”

  结束之后,老岳放下了衬衫袖子,拾起桌上的表又戴了回去,他打开衣柜,拿了一件毛毯,随意扔在我身上,我满身是汗,现在不再发热,就开始发冷,的确是需要这样一条毯子。老岳看了表,“十点半了,你吃点什么吗?”

  我喘着气,没有力气说话。

  刚才整个身子都绷紧了,现下放松下来,肚子发出了声音。岳嵩文挑了眉毛,无声出了卧室,抽油烟机的声音传来,许久老岳回来,端了一碗面在桌子上。

  几片青翠叶子,几瓣鲜红柿子,一只圆滚的荷包蛋,两筷子龙须挂面。

  他俯下身来解我的手,只解了一只,让我自食其力。我也没有多余的力气,还只躺着。

  岳嵩文也没有多说话,从角落里拖出来之前收拾好的行李,打开又清点了一遍,合上了。

  我看着他的身影。

  岳嵩文像是这屋子里没有别人一样,自如打开衣柜,取出了一件外套,然后背着我又打开了什么抽屉,拿了点东西在手上,转过身来,一手搭着外套,一手将一些东西放在了我脚边的一片床单上,我看了,是银.行卡,一张支票,填了数字的,还有一个信封,里面鼓鼓囊囊塞着东西,有些眼熟。

  岳嵩文说:“程霜,我说了,你们没你想的那么熟。”

  那信封和支票,分明是李振华展示过给我的,用来求我为他和岳嵩文搭线的贿赂。

  它们在老岳手上。

  老岳点了点那张银.行卡,“我一会就要走,今天我兴许过分了,但我不觉得错。你如果想走,把卡拿着,他给你的这些东西也还是归你。或者你不走,这些也是你的。”

  我说不出什么话来,老岳抖了一下外套,伸进去一条胳膊,一面穿戴着一面对我说:“支票我帮你填了数字。——对了,家里没盐了,我只倒了酱油。”他说的是那碗面。说完已整装完毕,他提起那旅行箱,转身走了。

  一会,客厅传来了两层防盗门分别打开,又一一关上的声响。

  我望着床头那卖相漂亮的汤面,低头,一滴泪就堕到被单上了。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哭,不是痛,我痛过了。不是难过,我为什么难过?不是委屈,我觉得我就是自作自受。我哭就是因为岳嵩文真是太无情了。我想法天真,人哪里会真的成为物体,是人就有心,有心就是软弱的。我此刻只是感到一种心碎。

  手机摆在床头一角,我爬过去拿起来,老岳把手机还给我的时候,我立刻就抠了手机身侧的静音键,现在未解锁,屏幕亮着,李振华叁个未接电话。

  我把电话拨出去,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他真是个大瘟神,而且还总阴我,他也根本看不起我,明明早和岳嵩文搭上了线,还老拿这事逗弄着我,我这边因为他乱成一团,他在那边悠悠闲闲,看我出丑。

  李振华在电话那头挨了我一顿骂,倒是很诚恳地:“霜霜,我错了,我错了。不是说好了今天出来聊聊?你倒是说个时间啊。”

  我平静下来,对他说:“东岛咖啡,一点,你把王艺弘给我也叫来。”

  李振华果然一愣,他道:“霜霜,你可想好了,你话说得痛快了,你要想想王艺弘啊。”

  “你还有脸提王艺弘?”我说:“我是不管不顾了,爱怎么怎么,我不想每天都过不自在。”

  挂掉电话,我从床上爬起来,腿很软,也很痛,像摔了一跤那样,再回头看被我扔在一边的青菜柿子汤面,晾温了,表面浮着一点淡淡的油层,我端起来抿了一口汤,真是淡出鸟了。

  我去厨房吃了牛奶泡麦片,取麦片罐子的时候,看见调料那层,我掀起盖子看,家里果然没有盐了。

  我十二点四十出的家门,走到小区门口,拐到小超市里,买了一袋盐出来。今天背了一个小包,装了口红粉饼和手机,还有几张零钱,就没有地方了,我于是捏着那袋细盐的一个角,钻进了出租车。

  岳嵩文手这样准,当时那么痛,之后那么累,半条命过去似的,几个小时过去,竟然也能下地走路,什么事也没似的。我洗了澡,对着镜子看,对称的伤痕,看着也不吓人,反倒是很漂亮,装饰似的,伤皮不伤肉,几天就会好。岳嵩文的美学,从不是惨烈的。他要我屈辱得也体面。
TOP Posted: 04-13 07:13 #11樓 引用 | 點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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