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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杨大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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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无极

第一章 明尊教

  【一】

  大理。三月十五。

  “乌绫帕子凤头鞋,结队相携赶月街。观音石畔烧香去,元祖碑前买货来。”

  大理特有的三月街节正闹忙成一片。

  三月街节,设于点苍山下阅武场,三月十五日集,二十日散,在这期间各省商贾云集,贸易如长安灯市。熙熙攘攘的人们,摩肩接踵,逛街赶集。

  “闪开!闪开!”突然,一阵暴喝声从远处传来。随着暴喝声,一群鲜衣怒马的骑者,纵马急驰而至。开路的骑者暴声吆喝街上行人闪开,有闪得稍慢一点的,便被骑者挥鞭抽打。

  怒马急驰,行人躲避不及,被马撞倒、踩着的,顿时怨声载道,骂声、叫声及小孩的哭声响成一片。

  有那知情的,赶紧往边上闪让,边招呼身边的人:快退后,“逍遥王”来了!

  大家忙不迭地闪开,腾出中间马道来。但见前面十几个锦衣佩剑的骑士开道走过,中间一匹特别神骏的高头大马上,一个金冠蟒袍的王爷,四十开外,浓眉豹目,手擎金丝软鞭,控辔而行,顾盼自雄,不可一世。

  猩红的蟒袍,闪着金光的王冠,衣甲锦衣剑士的卫护,让王者体会着高高在上、威风八面的快乐。

  这人便是“逍遥王”朱见溪。

  【二】

  “逍遥王”朱见溪在纵马奔驰中,忽发出一声“噫”的一声惊噫之声。

  随这一声惊噫,他猛地把马缰一勒,带住了奔驰的马,骤然停下,把手中的金丝软鞭,指着一个人道:

  “好,就是她!”

  随他一句话,众人顺着他的马鞭望去,却见一个明艳如花的白族美女,年在十七八岁,杨柳腰细,黛绿眉长,杏眼若星,桃腮含笑,正春风满脸地与身旁一个英俊的白族小伙说笑。

  这个与檀郎言笑晏晏的白族女子,正沉浸在美好的情感之中,哪知自己已惹来弥天大祸?

  她还来得及回过神来,只见眼前一黑,六七个人从空中飞降而来,但见周围的人一乱,已有数人被从空中飞降下来的人冲散、推开、摔出、打倒,随即只觉臂上一紧,身体一轻,人已被三四个人托着,飞送到那个逍遥王的马前。

  逍遥王纵声大笑,笑声中手腕一抖,一道金丝软鞭已缠上这个白族美女的腰。

  他手腕一振,白族美女身子忽然“飞”起,平平“飞”向逍遥王所骑的马背之上,“飞”入逍遥王怀里。

  逍遥王一手揽过白族美女,招呼道:“回府!”

  见自己心爱的女人被抢,那白族小伙挣脱抓住他的两个王府爪牙,一跃而出,向马上的逍遥王扑去。

  逍遥王者见状,冷笑一声,回手一鞭,抽中小伙面门。

  逍遥王这一鞭抽下,小伙的面门顿裂开,鲜血直流,惨叫一声,倒地气绝。

  逍遥王勒转马头,金鞭一挥,那群骑士后队变前队,簇拥着逍遥王向来路呼啸而去。

  逍遥王府花园。

  一个燃着龙诞香的六角沉香亭子。

  “布锦障!”换回家居打扮的王爷锦袍玉带,看着亭子中锦墩上被两个健妇按住犹自挣扎着的白族美女,皱眉叫道。

  马上,四周围上一片金碧辉煌的锦绣屏障。

  锦绣屏障,分作六面,绣着贵妃醉酒、貂婵拜月等六个古代名美人故事,却是出自蜀中的名绣。

  六个锦障一围,外面人再也瞧不见这里面情景了。

  “逍遥王”朱见溪手一挥,那两个健妇顿松了手,向后急退。退出时,把留下一个口子的锦障给合上。

  那白族美女本被两个健妇按在锦墩之上,那两个健妇一松手,她马上跳起,向留下的那个口子冲去。

  但她才奔出一步,眼前逍遥王挡住了她的去路。

  逍遥王冷笑道:“小美人儿,到了这里,还由得你作主么?”

  话音未落,“嘶”地一声,逍遥王把那白族美女的衣领撕裂,从撕破的衣领口,露出那白族女子玉雪也似的清骨柔美的肩头。

  “你!”白族女子惊羞与愤怒交加之下,脸上顿涌出一股愤怒的红晕。

  但这看在逍遥王眼中,更增眼前美人的明艳不可方物。

  逍遥王“咕噜”一声,咽下一口口水,像恶狼扑向羔羊,向那白族女子扑去……

  【三】

  三月十五,大理府出大事:皇帝宗室、朝中称“逍遥王”而民间咒为“色中恶魔”的朱见溪强抢白族美女,且白日在大理府衙花园施暴。但他还未及施暴,被天降仙妪以仙杖化龙,噬首而毙。大理府在入殓时,发现朱见溪尸首上鼻子被人割削而去。

  朱见溪被杀的这条消息,轰动朝野,时人称为“观音显灵,淫魔遭报!”

  王爷被杀,世宗皇帝大为震怒,勒令刑部限期查明逍遥王真正死因,若是被人所杀,则追缉凶手。

  刑部捕头柳虎侯被派日夜兼程,到大理负责破案。

  柳虎侯来到了大理府,把逍遥王朱见溪被杀那天在现场的两名健妇、六七名王府护卫召到大理刑衙盘问详情:

  朱见溪究竟如何被“天降仙妪以仙杖化龙”“噬首而毙”的?这种死法是不是属“观音显灵”?

  “那天,王爷叫我们退出亭子。我们就在亭子外远远站着。听到里面传出那女子的叫声与王爷得意的笑声。在叫声与笑声中,突然传出一声巨大的霹雳声。我们惊回头看时,却见那亭子顶竟不知怎地被打塌了一角,露出一个老大的洞口来。而一个白发萧萧的老妪,手持龙头拐杖,衣袂飘飘,立在亭顶上,真像是神话中的仙妪下凡。”一个健妇回忆着当时的情景。

  “王爷惊怒交加,从锦障里抢出,夺过护卫王三的腰刀,喝道:何物老虔婆,敢坏本王的好事?那立在亭顶上的老妪,冷冷道:朱见溪,你作恶多端,来大理后不知淫辱害死了多少白族好女子!民间把你称为淫魔。但你仗着宗室身份,一直逍遥法外。今天是三月街节开始首日,传说中观音大士诞生之日,本应是大理人万民欢腾的喜庆之日,你却公然在青天白日下强抢民女,来这亭子里行此强暴恶行,亵渎神明!老身若再不出来替天行道,这天道何存?”另一个健妇的口才颇好,叙说当时情景,声口逼肖。

  “后来呢?”柳虎侯问。

  “那老婆婆跳下来与王爷对打起来,那老婆婆与王爷战到分际,猛喝一声,将手中龙头拐杖掷出,龙头拐杖化为一条金龙,向王爷扑去。我们只觉眼前金光一耀,眼不由花了。待我们在那老婆婆长笑一声扬长而去后,才发现,发现王爷已被那老婆婆杀死,王爷的鼻子,鼻子也被割去了!”

  这是一个王府护卫的呈词。

  柳虎侯来到王府花园现场查看。

  他仔细勘察过亭子被打塌处的断口,保持完好的打斗现场,离开时嘴角噙着冷冷的笑意。

  回到北京刑部衙门,有人问柳虎侯案情。

  柳虎侯下结论道:

  朱见溪死于武林高人之手。

  那个杀死朱见溪的老婆婆,应是以“大霹雳杖法”和“电光心法”闻名武林的魔教五大长老之一、“七绝婆婆”欧阳嫉恶。

  欧阳嫉恶,闺名是欧阳玲玲,因其嫉恶如仇,诛杀恶人奸徒,绝不留情,绝不妥协,又以“大霹雳杖法”“电光心法”等五大绝技名震武林,在中年以“七绝娘子”出名,到了后来,“七绝娘子”便成了“七绝婆婆”。

  知道杀死“逍遥王”朱见溪的是魔教“七绝婆婆”,刑部尚书顿泄了气。

  被朝廷称为魔教的明尊教行事神秘,在民间犹有相当势力。

  在茫茫人海中,寻找武功高强、神出鬼没的魔教“七绝婆婆”,无异大海捞针!

  【四】

  这是明嘉靖年间的一个秋天,明教黑木崖上空,升起了一缕黑烟。那黑烟在空中竟凝成一朵黑色的巨花,显得神秘而邪乎。

  自从出身明尊教的明太祖朱元璋夺得天下后,颁法令禁止明尊教活动,称明尊教为魔教后,魔教总坛所在的黑木崖曾被重兵守卫,以镇压魔教徒反抗,并驱散集结在黑木崖周围的魔教徒。若干年后黑木崖在明成祖永乐帝手里,又莫明其妙地发生过一场大火。留在黑木崖的明尊教子弟在大火中死伤殆尽。然后随着朝廷的禁令日严,黑木崖从此冷落下去,渐成深山沉寂神秘荒凉的历史。

  想不到,事隔无数年月之后,这里又升起了一朵黑色的巨花!

  难道,魔教又要开始大举举事了?

  黑木崖上。

  一个白袍人屹立崖上,一动不动,如同一尊塑像。

  这人鹰钩鼻,一双鹰样锐利的眼睛,又瘦又高的身材,仿佛随时可被风吹下崖头,但那样笔直地站在崖边,偏纹丝不动。仿佛他的衣襟、袖口、裤脚,都不是白布做的,而是以银铸成一般。

  这人立在那里,仿佛山崖上孤生的一根石柱,千百年来就这样一直立在崖头上,任风吹雨淋。

  蓦地,空中传来一声海东青的厉唳,一头辽东特有的“海东青”——一种罕见的巨型隼雕,张开双翅如两扇黑里带金黄的门板一般,遮得天空为之一暗。海东青带着风啸之声,掠过天边林梢,转瞬之间,由小变大,向黑木崖顶冲来。

  巨雕还在空中,那双金睛鹰目,凛然含威,闪过黑木崖上如铁钉一般钉立在那里巍然不动的白袍人视野。

  白袍人亢声高诵道:

  “我今依止大圣尊,更勿沉迷生死道……”

  “速降光明慈悲手,更勿弃掷在魔类……”

  巨雕栖落黑木崖上,雕身上跃下一人,身材瘦小,面色黧黑,身披银衣,闻声接诵着上面的经文,声如温玉,颇为悦耳,声震空谷。

  两人正同声而诵之时,一个更为浑厚雄劲的声音,似从地下发出,又似巨木在风中发出低吟,却见一个人发箍金带,从黑木间现身,一步一步踏上山崖,所著黑袍上以金线绣着日月庆云海浪诸图案,袍上金线,在阳光下金光闪闪,十分好看。这是个肥胖高大的胖子,脸色白皙,颏下微须。

  三人正诵念之际,有一个声音若蚊声,从远方而来,加入诵经:

  “复是大圣明谷种,被掷稠林荆棘中……”

  随着远处这声线奇特的诵经声越来越大,一个白发婆婆,鹤发鸠形,手持龙头拐杖,健步如飞,向崖头疾行而来。

  四人到达崖顶,向崖顶浮雕状的大明尊摩尼神佛双手交叉跪拜。那大明尊像外围有一个直径五尺的圆浅龛,颜色构成相当特别,脸、身、手三部分巧妙地运用岩石不同的色调,天然地构成生动的肖像:头部是辉绿岩,长方形面孔面相圆润,眉弯稍为隆起,嘴唇薄,嘴角线深显,形成下颔圆突,加以长髯垂下,更加显得安详神秘静谧。神像背面是光明四射的毫光纹饰、寓意光明之神的意思,那石质却是坚强无比的花岗岩。

  大明尊像散发披肩,身穿宽袖僧衣,端坐莲坛,胸襟打着结带,结带用圆饰套束蝴蝶形,向两侧下垂,双手则相叠平放,手心向上置于膝上。

  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刻着“摩尼光佛,无上至尊,大力智慧,清静光明”十六个大字。这十六个字,宣示的正是明尊教的教义信条。

  四人各自交手作火焰状敬礼,在大明尊神像前低首下心,默诵经咒,神情肃穆庄严,他们所诵的,正是被朝廷重称为魔教的明尊教的《赞夷数文》第二迭。

  四人诵经,全神贯注,也不知诵了多久,待他们念完“……我今决执法门帏,究竟珍重愿如是!”这一迭经文时,也不知何时,在四人之旁,多出一人低首诵经,这人衣衫褴褛,科头卷发,浓眉深目,赫然是胡人夷族异貌。

  这胡人身旁,竟盘着一条粗逾杯口的大蛇,蛇昂首向天,静止不动,如黑色树木的巨柯粗干,似聆经文,似眠日光。

  日光照耀下,但见蛇体五色交映,锦绣鲜丽,黑章白质,杂以金星银斑,赤缕如火,腹含牙黄,背施墨绿,蛇目如明珠一般,灼灼生辉。

  那白发婆婆向白袍人打个讯,问道:“阿丁长老,黑木崖升起‘玄天九昙’,可有什么要事?”

  阿丁长老,那白袍人向四人依次看过去,先叫白发婆婆道:“欧阳长老,”再望向骑雕客,“孟长老,”然后称呼黑袍金带的高大胖子:“端木长老。”最后望向那与蛇在一起的胡人相貌者,“大龙长老,兄弟把四大长老叫齐,是为了集中我们五明子之智慧、力量,商量波斯明尊教总坛发来的求援信一事。”

  阿丁长老说到这里,声音一肃:“在这之前,先让我们把一年来功课验过!”

  四人闻言,都从身边拎起一具革囊,解开,各自倒出其中物事。

  骑雕客孟长老从革囊里倒出六片风干的人的耳朵。

  黑袍金带汉子端木长老从革囊里倒出七八只叉叉枝枝的连腕人手,却是每只手腕只有皮连着筋骨,那皮竟呈透明,惨白的指骨、掌骨、腕骨,骨节宛然可见。其中有一只手特别巨大,如同小蒲扇一般;还有一只手,生了七个手指,俨若鹿角。更有一只手,只见掌形,而无一根手指,那掌却浑厚粗大,如同糙石粗粗雕刻而成。

  白发婆婆欧阳长老从革囊中叮叮当当倒出的,却是一只只人鼻,倒在地上,竟有数十只之多。奇的是每只鼻子上都穿了一只铜环,细看铜环上,刻着细字,记着人名,地点与时间。

  阿丁长老眼尖,看到其中两只鼻子的铜环上刻着如下字样:

  “庚辰,乙未,大理,朱见溪。”

  “乙酉,甲子,广信,董瞻。”

  上年是龙年。庚辰、乙未依天干地支八字排列,是指去年三月十五。乙酉、甲子则是指八月十七。

  去年三月十五,正是大理府“逍遥王”朱见溪被诛杀的日子。

  而去年八月十七,广信府知府董瞻被杀,同样鼻子不翼而飞。

  董瞻,为嘉靖帝御点的知府,为人嗜杀狠毒,以暴虐百姓为乐。

  董瞻有所谓的“玄武之治”——

  他叫手下取八九尺长大蛇,以绳缚口,横于衙门门槛里面,百姓告状,呼令入门。堂威之下,老百姓但知直视,不敢俯仰观瞻,一旦踏到大蛇,必极尽惊恐,以至惶惧僵仆,被蛇缠绕数匝。被蛇绕困之人,不知蛇口被缚,顿吓得魂飞魄散,失声惊叫,哀号惨叫不已。

  董瞻以听这种惊叫哀号声为乐。

  董瞻又让衙役取来龟鳖,令人脱光衣服,放出龟鳖咬人下体,那龟鳖一旦咬住人的下体,永远不肯放的,直到死为止。那被咬之人酸痛号呼,其痛苦、难过无法言喻!

  董瞻与吏员便观看被咬之人痛楚难过的样子,以为开心。

  直到被咬者失声痛晕过去,才让人以竹刺龟鳖的嘴巴,龟鳖等便改而咬竹而放人;或者用燃着的艾灸烤鳖背,把龟鳖灸痛而放口。

  但这样一来,被咬过的人都从此丧魂失魄,成为呆傻之人,到死也不能恢复正常。

  这两件事一来,老百姓都怕进衙门,再无告状之人。

  董瞻以此为自豪,将此称为“玄武之治”。

  玄武者——龟蛇合体之称。

  董瞻平日渔肉百姓,搜刮贪污,有“日高三尺”之称:把地皮都被刮得低下去三尺,因便显得太阳高出三尺来了!

  与此同时,董瞻还是残忍杀害明教信徒的刽子手,一旦抓住明教教徒,用刑酷烈,无所不用其极。

  死在董瞻手上的明尊教信徒,前后达三十八人之多。

  八月十七,董瞻死,广信府百姓额手称庆,放鞭炮如过节。

  嘉靖闻报,龙颜大怒,厉令追查凶手,天下捕快都被动员起来,却查无线索!

  不想,这董瞻,就是被眼前这样一个白发婆婆所杀!

  阿丁长老看完白发婆婆欧阳长老革囊里的东西,转看携蛇胡人相貌的大龙长老革囊,却见是一串脚趾骨串起的白骨念珠,白骨念珠也有数十颗之多。

  大龙长老说:“我所抓的恶徒,都是投入蛇窖喂蛇了。一年下来,将尸骸取其右脚趾骨串起,便成这串人骨念珠。”

  端木长老望向阿丁长老:“‘七绝婆婆’欧阳长老负责诛贪官污吏、恶王狗官。孟长老负责消灭暴君与朝廷派出对付我们明尊教的卧底奸细。我负责清除投靠北鞑南倭为虎作伥的武林败类。大龙长老长年行走西域,负责清理对我明尊教不利的西域恶人。我们都算是尽了职责。阿丁长老,不知你负责守护黑木崖,有何收获?”

  阿丁长老长声大笑,将脚下一只革囊一脚踢裂,露出革囊中数件物事来,却是腰牌、官印、暗器、短剑、铁般指、判官笔、宫天梳等兵器印信腰牌等杂项,不下十数件之物。

  阿丁长老说:“这些都是觊觎黑木崖,欲对我明尊教不利的魔头恶客之物。这些物事的主人,统统被打发见十殿阎罗去了。”

  白发婆婆欧阳长老望向端木长老革囊,嘿然而乐:“原来唐家的‘七指暗器王’与北疆鞑靼大将‘巨灵掌’拓跋龙野忽然失踪了,都是端木兄弟的杰作!只是对付那‘混元子’的秃掌,很是凶险吧?”

  “是啊,武当叛徒混元子叛宗出教,弃道为官,为锦衣卫第一高手,一心与明尊教作对,指望升官晋爵。这厮的混元功,称天下第一,混元掌练至天下一人之境,五指尽脱,而掌力雄浑无匹。端木长老能除此魔,定是经过殊死恶斗。”阿丁长老说。

  端木长老淡淡一笑,道:“也没什么,虽然病了三个月,也只耗损了我三十年功力而已。”

  骑雕客孟长老冷哼一声,道:“自教主西赴觐圣,求本教失传的‘日月大光明云牌十三诀’明尊顶上心法,暂摄教主之位的刘副教主在接受倭寇高手、日本国第一刀客井原小泉挑战时,以一招之差伤在小泉刀下,重伤而死。尔后,教中内争纷起,四大法王与左右护法各有问鼎教主大位之心。几年斗下来,四大法王或重伤,或中毒,或颓然隐世不问教务,或发疯作癫,歌哭喜怒无常。左护法所率铁血堂,与外面所谓的名门正派,相斗得如火如荼,无暇顾内,只图快意恩仇。右护法在外面,隐姓埋名,交结武林同道,折冲樽俎,以为我明尊教奥援,维护我明尊教地位声名不坠,倒也是煞费苦心。只是我们虽尽力而为,奈左右护法各行其道,四大法王互不相容,教内形同一盘散沙,这却如何是好?”

  孟长老说到这里,阿丁长老冷冷加上一句:“已有消息传来,在官府挑拨唆使下,峨嵋派、青城、岷山三派联手,挑了我明尊教泸州、雅州两处分堂,泸州分堂堂主陆万祥与妻子老母六人俱被杀,教众被杀一百七十四人,被官府捉入大牢四十三人,女教众被没藉入官妓者五人……”

  白发婆婆欧阳长老闻言,竖眉切齿道:“可恶!”

  她说“可恶”二字时,把龙头拐杖向地上重重一顿,地上山石顿裂开数道石缝,如遭雷劈电击一般,裂缝由中心向外,逶迤曲折,延伸开去,状若劈开黑暗的闪电。

  “可喜可贺!‘七绝婆婆’的‘电光心法’又进了一重境界!”端木长老动容道。

  原来这白发婆婆欧阳长老,在江湖上,有一个“七绝婆婆”的名号。

  “七绝婆婆”欧阳长老置若罔闻,把目光瞪向阿丁长老:“‘报应雷神’回一响呢?他不是号称‘霹雳罩头,百有报应’么?”

  “七绝婆婆”欧阳长老所说的“报应雷神”回一响,正是明尊教中的左护法,在教内担负惩处教内叛徒与反击官府与武林中人对明尊教人凌侵迫害之责。所率“铁血堂”弟子,尽为明尊教中武功过人、勇猛剽悍的死士杀手。

  阿丁长老说:“左护法率众杀上峨嵋山,挑了凌云寺与万年寺两处峨嵋丛林,杀了凌云寺主持善果大师,生擒万年寺主持法明上人。峨嵋派掌门破执老尼率峨嵋派‘四大圣道’与左护法决斗于金顶之上,左护法伤破执老尼,分别破‘峨嵋四绝’,在大明尊保佑下,竟得全身而退!”

  阿丁长老此言一出,四人俱加动容。

  “云海、佛光、日出、圣灯”,被称为“峨嵋四绝”。峨嵋派含峨嵋道家“云门宗”、峨嵋尼流与峨嵋僧门及峨嵋山地区俗家功夫高手在内,其中峨嵋僧门,又含律宗与禅宗,显宗与密宗之分,而密宗所传,出于藏密。因此,峨嵋‘四大圣道’乃是道、尼、僧三派四大高手,分别以本派武功,修成对应‘峨嵋四绝’的高明武学。那便是“云门宗”清渊道姑的拂尘与流云袖合二为一的“云海渡人”绝学、金顶寺方丈昙志上人的“须弥佛光”玄功、密宗神僧金刚心的“铁檠圣灯”和破执老尼师妹破嗔神尼的“日出一点红、金芒破乌云”的“日神月将手”。“峨嵋四绝”加上峨嵋掌门破执老尼以一身佛学修为施展的“颠倒世界”奇术,被称为“五指镇压”,意谓你就是有孙悟空七十二变之能,也只有被乖乖镇压在五指山下的份。

  ——想不到左护法“报应雷神”回一响竟能从“五指镇压”下全身而退、得以破“峨嵋四绝”!

  “好,回一响这次干得漂亮!”欧阳长老白发巍然,大声喝道。

  “只是左护法这次虽得手,但也折了不少人手。”阿丁长老说,“‘铁血七雄’七折其四,‘追风斩’顾寒云、‘病书生’卫碧梧、‘断魂枪’焦谠、‘金面阎罗’关山渡四人都殉教而亡。‘光明十四子’也损失了三分之一。”

  “峨嵋派是西南武林大派,高手如云,‘五指镇压’,非同小可。左护法率众杀上峨嵋,公开挑战,杀一人,擒一人,伤破执老尼,破‘峨嵋四绝’,虽然付出代价极大,但这一仗下来,也打出了我明尊教的威风!”端木长老说。

  一直没开口的大龙长老向端木长老点头:“端木长老说得不错。能向高高在上、一直欺凌我明尊教的峨嵋派挑战,把它打得灰头土脸,当是大大出了一口我明尊教时受欺凌的恶气。”

  阿丁长老吸了一口气,道:“左护法率众离开峨嵋,人不下鞍,马不停蹄,连夜奔袭青城,把青城派掌门之子劫出,斩首公祭于我明尊教受害教众的墓前。又花一个月时间,潜上岷山派祖堂,把岷山派十七代掌门祖师的灵牌悉数盗出。”

  欧阳长老叹道:“左护法把人家小孩子杀死,这可株连无辜了。”

  大龙长老面无表情地说:“杀得好。”

  白发婆婆欧阳长老睥睨大龙长老:“此话怎讲?”

  大龙长老沉默。

  端木长老接言:“欧阳长老有所不知,这青城掌门之子,并不是小孩子,而是三十多岁的青城派内堂堂主,他违了青城历代祖师潜心修道之旨,贪图官府所赏花红,捕我教众,大加拷掠,为人残忍,曾与雅州府狗官当众焚杀我教众四十多人。”

  白发婆婆欧阳长老闻言,怒不可遏,将拐杖又是一顿,喝道:“此獠便千刀万剐,还便宜了他!黑狗道人修的什么真?竟纵子作恶如此?老婆子得空,得好好找找他算账!”

  阿丁长老干咳一声,道:“但左护法也遭峨嵋等三派反噬,峨嵋派竟勾结乌思藏都司阐教、阐化、辅教三藏王,令密宗高僧十八人围攻左护法,左护法身负重伤,内功尽废,若不是,若不是得法刀堂那个青堂主及时与西域金冠王率领高手相救,回护法,就再无与我辈见面之机了。”

  孟长老点头道:“青堂主从东瀛游历三年回来,刀道大进。又远游西域,寻找隐世的法王,意在把老伙计们找齐,共商我明尊教图存发展大计,其心可嘉。但他所提出的外抗倭寇,内靖国贼,以保天下平安的主张,恐四大法王与左护法难以接受。”

  端木长老说:“别说我们,便官府,能容得咱们吗?自朱元璋这厮登上大位,过河拆桥,反过来禁我明尊教,从此,我们就没得安生过!”

  阿丁长老沉声说:“正是。现在大家都把禁明尊教,都归罪于浙江按察司佥事熊鼎奏本。想那熊鼎不过地方按察之吏,又何敢冒犯讥太祖出身之险,提出禁我明尊教?说什么‘以大明尊教瞽俗眩世,且名犯国号,奏请没收其财产而驱其众为民。’这其实都是朱元璋的心事,只是唆使熊鼎提出而已。熊鼎一奏,朱元璋便乘机嫌我明尊教教门上逼国号,摈其徒,毁其宫。上有所好,下必过之。那些狗官为了讨好恶皇帝,把我明尊教摩尼庙宫大加摧毁,天下被毁者不知凡几。教众被屠也不在少数!想当年,彭和尚、布袋和尚、铁冠道人活着时,我明尊教何等威风?不出数十年,就凋残到被武林小派如岷山、青城也来欺凌的境地!唉,要是当年教主不是仁人仁心,容忍姓朱的,当时,我们明尊教就反了!依我们明尊教数十万教众,这天下究竟是谁的,还难说呢!又何必令我们这些年来受这窝囊气?”

  孟长老说:“虽然当时我明尊教信徒、户部尚书郁新、礼部尚书杨隆都先后上奏保留我明尊教,太祖也不敢做得过分,对我明尊教之存在置之不问。但《明律》大法白纸黑字载明,‘凡师巫假降邪神,书符咒水,扶鸾祷圣,自号端公太保师婆,及妄称弥勒佛、白莲社、明尊教、白云宗等会,一应左道乱正之术,或隐藏图像,烧香集众,夜聚晓散,佯修善事,扇惑人民,为首者绞,为从者各杖一百,流三千里。’这还不是把我明尊教打入黑名册,永世见不得阳光了?官府也公然詈骂我们为食菜事魔的魔教,大加打击。哼,青堂主这番好意,这官府又岂肯接受我明尊教公然行世?”

  端木长老应和道:“正是,现在嘉靖帝为人阴刻多疑,嗜杀成性。首辅严嵩,俨然宰相,作威作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连同儿子严世蕃一起作恶,天下言路为塞。忠心爱国的将领,也多有不测之祸,升降无定。”

  阿丁长老说:“据说,因为少给严嵩送钱,连抗倭大将喻大猷也曾被下大牢,驻浙江统管抗倭的大臣朱纨,也应得罪严嵩与巨室,被杀。先后被杀的还有总督浙直的张经等。将领曾铣、王杼对军国有功,力图恢复河套,也全被严嵩与皇帝害死了。如此朝廷,青堂主此举,无异与虎谋皮!”

  欧阳长老叹了一口气:“青堂主年虽比我们小数十年,但胸罗之广,计谋深远,不是我辈所及的。也许,我明尊教之兴,应在此人身上也未可知。这次救下左护法,青堂主在教内之功,也不谓小矣。我们当如何为他记功?右护法年已老矣,尝对我私下说道,要推为人谦和的青堂主继任他的职事,以和武林名门正派及官府打交道,志在求和图存,以求发展。这事,不知右护法与诸位说过没有?”

  阿丁长老皱了一下眉,道:“这事,得从长计议。我们五明子,被称为五散人,在教内虽列长老之位,但职无所任,对教务大事,还待左右护法与四大法王齐集,再作商定。否则,便是谮越本职了。眼下,我在黑木崖升起‘玄天九昙’,是明尊教波斯总坛传谕,有事相求。”

  听说是波斯明尊教总部传谕,四人闻言,神情俱一肃,道:“不知明尊教波斯总堂,有何事相求?”

  阿丁长老说:“这是辗转由京师明尊教波斯总坛与我大明尊教通事长老助木剌发来的波斯国伊鄯大人发来的求助信。”

  “是波斯国伊鄯大人的信?”四人都脸色一震。

  波斯国为政教之国,其国之大政,除国王外,大都由伊鄯大人操办。这伊鄯大人,相当于大明朝的当朝宰相之官,但在教中,是教主。伊鄯,本是波斯语对教主的称呼。

  “不知伊鄯大人所为何事,要我大明明尊教帮助?”欧阳长老正容道,“我明尊教虽与波斯明尊教总坛时通音讯,间有联系,但虽共奉明尊,臣属两国,若波斯明尊教欲行对我国家人民不利之事,以老婆子之见,以不答应为宜。”

  阿丁长老说:“伊鄯大人来信,既有为明尊教波斯总坛之事,也有为他们波斯国国事,但对我们大明朝国家安危无关。”阿丁长老说至此,看了一眼欧阳长老,“在下虽然为人固执,但作为大明子民,纵对官府有所不满,事涉国家人民安危福祉,其善恶是非,尚还分得清!”他说至此,话又一顿,“再说信奉明尊教的人,又怎会行恶事?明尊教徒若行恶事,便非明尊教徒,而是黑暗之魔了!”

  黑暗之魔,在明尊教中,是与所崇拜的光明神作对的邪魔。阿丁长老说这话,话中便有与欧阳长老认真的意味。

  端木长老见状,仰天打个哈哈,道:“谁不知阿丁长老是个明白人?——不知伊鄯大人所为何事?”

  阿丁长老说:“还记得当年波斯明尊教总坛来我大明的玛丽长老么?”

  端木长老笑道:“难道事情与她有关?玛丽长老当年只有二十多岁,以精通明尊教法典经文而成为长老,令我们大加惊叹。她以波斯语与突厥语念明尊教圣经,那个声音,啧啧,好听极了!”

  欧阳长老说:“那是明尊教的‘光明云和之音’,以极深的内功修为加上天生玉嗓,才能修炼得成的声波奇功。”

  孟长老望着阿丁长老,目中大含深意:“玛丽长老明眸皓齿,貌美如花,当年不知有多少人动心哦!想不到最后,玛丽竟爱上了江南武林中不是我明尊教的‘玉面剑客’宁鸣珂!当年那事传出,不知令多少教中兄弟耿耿难眠!”

  孟长老话未及说完,阿丁长忽然眼圈红了,目中噙满泪水,脸上痛苦地抽蓄了一下,似被一道无形的鞭子抽了一记。

  阿丁长老咬了一下嘴唇,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默然半晌,脸色始恢复平静。

  但那平静的脸色依旧苍白得惊人。

  阿丁长老说话的声音虽已平静,说出的话令众人大吃一惊:

  “只是玛丽,她与夫君都不在人世了!”

  “什么?玛丽死了?”“七绝婆婆”欧阳长老大声说,她的眼睛瞪得老大,“是波斯国内发生变故了?还是我明尊教波斯总坛遭到暗魔入侵了?”

  也难怪“七绝婆婆”欧阳长老有此一问。当年,玛丽与夫君“玉面剑客”宁鸣珂结婚后,宁鸣珂也皈依明尊教,两人所育一女,明丽秀慧如安琪儿。如此宁馨儿,自然人见人爱。当年波斯总坛依大明尊当年预言神谕,列此女为波斯总坛圣女,派出一百多教众,恭迎回波斯。以明尊教内圣女地位之尊,作为圣女父母,优加供奉,倍受尊敬。明尊教内断无人敢冒犯、伤害圣女父母。因为若伤害圣女父母,按波斯明尊教教规及国法,律当在大庭广众前焚死肇事者,绝不姑息!

  因为圣女是代表大明尊传谕天下的。

  圣女父母,是依大明尊之旨意而降诞圣女的。

  因此,若玛丽夫妇同时盛年而亡,不是波斯国内生变,便是明尊教波斯总坛遭外魔入侵。除此两端,别无他因。

  阿丁长老声音低沉:“我们都以为当年玛丽夫妇到波斯过幸福安乐的神仙眷属生活去了,其实玛丽夫妇当年并没能到达波斯。根据伊鄯大人派遣多批人手多年查访,才查明玛丽出阳关之后,先遇沙漠风暴之厄,人员损失大一半;后又遇上沙漠马贼袭击,除了三五个人逃脱,流落在西域各地存活外,其余全被害了。”

  “玛丽夫妇想不到就这样离开了人世!”欧阳长老叹息道。

  在她眼前,还晃动着当年玛丽那苹果脸上那像海洋一样的碧眸与那一头亚麻黄的波浪卷发。

  以及那令人心仪的“玉面剑客”白衣如雪的身影。

  “玛丽长老夫妇双双遇害,不知波斯明尊教需要我们做什么?”孟长老问。

  阿丁长老说:“波斯总坛希望我们能派出人手查清当年这事真相。究竟是哪股沙漠马贼杀死了当年波斯明尊教总坛迎接圣女的一众兄弟姐妹及圣女一家?”

  孟长老望向大龙长老:“大龙长老出生在西域,精通胡语夷文,与西域各地明尊教信徒兄弟,可以通事翻译。这个使命,非大龙长老莫属。”

  大龙长老点点头,回答两个字:

  “我去。”

  他很少说话,纵说话,用语也极简截,从无赘言。

  欧阳长老皱眉道:“事隔多年,波斯总部怎地拖到现在才与我们联系?”

  端木长老说:“你想,这玛丽按正常时间到达波斯,穿过西域,也得要大半年时间。总坛要在茫茫沙漠中寻找线索,没有三五年怎可能有结果?再后来,我们明尊教发生了这么多事,被逼秘密传教。总坛要寻找我们,也颇为不易。这样,又过去了七八年。待与我们建立联系,互派信使,确定联系地址,又是一两年时间。教主西去求明尊心诀,教内混乱,彼此猜忌,教中无人作主。待这局面相应平静下来,已是这一两年中的事了。这一切,叫波斯总坛在大明的联系人,如何敢轻举妄动?我们以前,还不是杀过两个自称来自波斯明尊教总坛的朝廷卧底么?”

  欧阳长老不由默然:是啊。国家多事之秋。北有俺答鞑靼侵犯边境,南有倭寇侵扰海疆。国家对与波斯明尊教总坛时有往事的明尊教,难以放心,派出密探卧底,也无大错。但嘉靖帝杀性太重,明尊教不能不防患未然,清除卧底与内奸,以免引来灭教之灾。

  这时,阿丁长老说:“记得那个被玛丽取名叫耶米娜的那个圣女小女孩吗?据大明尊神谕,这个名叫耶米娜的的圣女,还活在人间!而根据明尊教规矩,圣女十八岁,当举行拜立圣女仪式。根据年龄推算,这个耶米娜也该到立圣女年龄了。因此,波斯明尊教总坛希望我们大明明尊教能看在同奉大明尊的一脉香火之情上,能尽快找到这个叫耶米娜的明尊教圣女,以便他们迎回国去。”

  孟长老望向大龙长老:“如此,大龙贤弟身上又多一副担子了!”

  大龙长老答道:“是。”

  阿丁长老向大龙长老行了一礼,道:“如此,这事就偏劳你了。”

  端木长老问阿丁长老:“你当年不是对玛丽颇有好感么?现下可以为玛丽夫妇做点事,你为什么不亲自去?”

  阿丁长老正色道:“我们四大长老,自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什么事?”除了大龙长老,欧阳长老、孟长老与端木长老三人同时问。

  能令四大长老同时去做的事,必定是大事。

  阿丁长老说:“此事极为秘密、重要,事关波斯国安危与我明尊教荣誉。所谓法不入六耳。这事,我用传密入语之法,与三人各作交流。”

  三大长老俱应道:“还请阿丁长老施法传言!”

  阿丁长老神情穆然:“施‘无上光明心种子大法’点圣火!”

  阿丁长老此言一出,骑雕客孟长老、白发婆婆欧阳长老与端木长老俱向后退了一步,伸出手来,却是四人俱把手拉起,圈成一个栲栳大圈。四人成圈,旋转,左旋三十六,右旋三十六,各站在原位,盘坐相对,四人正好各当一隅,依旧是圆圈之形。

  然后四人同结法印,以拜火之状,匍匐地上,向心中的大明尊行礼。随后由白发婆婆欧阳长老领唱,四人同诵起明尊教内经文来:

  “……如是等者,名为十二明王宝树……”

  四人诵到分际,声音陡高,四人同把双掌徐徐推出,风声大作,如被撕扯挤压按抑之状。正在被撕扯挤压你强我亦不弱,相持不下之时,不知是谁先念了声“大明尊,赐降光明种子吧”,“吧”字未落,腾地一声,在四道掌力中心,升出一团无根无据悬在空中的幽明之火。

  这幽明之火,初为幽碧,如春涧草舞,继尔钢蓝,如蓝狐跳跃,接着随端木长老一声低唱,火势一盛,那只蓝狐陡地长大,化为浅绿微黄一头巨狐,在四人掌心相对的中央,跳跃腾挪,扭转着身躯,扭出各种曼妙的舞姿,如同元朝时盛行一时的泼寒胡戏时胡姬的胡旋舞。

  这头火之灵狐,由微黄而明红,如一个穿红衣的媚态舞女,衣袂飞扬,欢跳于空中,并发出霍霍火声来。

  这火渐燃渐变明黄,复转绿意,最后化为炉火纯青之色。

  四人祷告之声起伏如浪,悠扬传出,若歌若吟,隐隐只听深谷回音,仿佛诸天神佛也在为四人祷告应和,黑木崖的周围无数黑木,竟在四人祷告声中由黑微发出暗红来,最后每支黑木,都燃起一团火来,那火势仿佛凝固似的,缓缓燃烧,又好像每支黑木成为一个人,每个人都戴了一顶火焰的巾帽,在风中微颤、飘动。被这万木举火而焚的气象所染,天空垂着的浮云,仿佛也含了一种氤氲之气,似被一种光明所染,发出暗红泛金之色。

  风声隐约,似从崖底升起,渐渐大起来。

  也不知阿丁长老以“声密大法”传音入密,向各人说了什么事,但见三人分别神态庄严,表情凝重地点头允诺。

  蓦地,四人同时举掌向前一推,一声惊雷炸响,四人中间的那团火团,化为一股巨大的白烟,冲天而起,直把头顶那朵黑色的“玄天九昙”冲散,黑木崖上顿弥漫起一片又冷又湿的浓雾,雾气笼罩黑木崖,偶现出一两处黑木崖壁立千仞的峥嵘雄险之姿,使得黑木崖仿佛不是从大地上矗立而起的绝壁悬崖,而是浮在云雾空中的天上幻境。

  约一个多时辰后,雾气渐消,晴日高照,清冷冷的黑木崖,杳无人迹,只有满崖满谷的黑木如故,枯寂万年地举着黑着手掌向天空,似在祈祷苍天,又像在伸手向上苍索求什么。

  苍凉的岁月,以沧桑的表情,铭刻在黑木崖无语的岩石脉理上,纵横交错,如千万道刀剑之痕。【五】

  三天后,黑木崖上,出现一个蒙面人。

  蒙面人细细搜查崖头上每一寸地方后,叹了一口气,为自己一无发现而遗憾。

  蒙面人正要离去,忽听天空传来振翅之声。

  蒙面人向天空望去,却见一乌衣道人骑一只黑色怪鸟,从空中冉冉向崖头降落。

  蒙面人凝劲防范,看着这从天而降的乌衣道人。

  乌衣道人挽牛心髻,插乌木簪,阔脸疏眉,鼻孔朝天,形状古奇,双目却清朗,带着如看新媳妇偷吃鸡蛋的笑意,望着蒙面人:

  “看来阁下不像是明尊教中人。”

  蒙面人见乌衣道人面带微笑,并不带有多少恶意,不由心里略宽,但声音还是带着警觉:

  “道长又是什么人?”

  乌衣道人说:“在下俗世的名字,不提也罢。不过提起‘乌衣道人’,可说武林中江湖上,鲜有不知的。”

  蒙面人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不是武林中人。”

  乌衣道人目注蒙面人,点头:“我知道,你来自东海之上,你是东瀛伊贺谷的忍者。”

  蒙面人全身陡地一紧,一股凛然杀气峭然逼来:“道人怎知如此?”

  乌衣道人笑着望着蒙面人:“你脚掌五趾用力扣地,正是忍者精于攀爬术的标志。你站立姿势,双足不丁不八而立,略向前后错位,正是扶桑剑道古法秘传的‘听劲之术’。当世之上,唯有扶桑国的苏我家族得传。你是苏我春山还是苏我青原?”

  苏我家族是日本国的贵族。苏我春山与苏我青原兄弟,都因国内南北朝之战,家族失意,而流于国外,寓于中国东海。其中苏我青原,与聚集日本浪人、海盗、商贾与失意士子、心怀二志之辈,结为流寇,窜行沿海,为祸百姓,杀掠侵袭,民为之苦。由于有苏我青原等为数不少的日本浪人武士在其中鼓动生事,故被称为倭寇。

  倭寇分多支,其中最大一支,其大首领者却是安徽人王直,王直又被称为汪直,自称徽王。

  苏我家族的人来到明尊教总坛,这事显得大不寻常。

  ——他们是想与明尊教联手,对抗朝廷与武林名门正道之士的围剿征伐?

  ——还是明尊教中人也在大力对付倭寇,以使得倭寇侦窥明尊教总坛,欲不利于明尊教?

  ——甚或,鹊占凤巢,取而代之?欲以黑木崖为据点,立足南方沿海发展?

  总之,黑木崖上出现东瀛忍者高手的苏我家族中人,这事处处透着诡异。

  这时,只听那蒙面人答道:“我是苏我青原。”

  乌衣道人点头,道:“我想你也是苏我青原。苏我春山,为人沉静,自不会到黑木崖来的。但苏我青原不同了,志在天下之谋。想汪直、陈东、徐海、麻叶辈的智谋识见,如果没有你,如何造成眼下如此大的局面?”

  乌衣道人说至此,看着沉默不语的苏我青原:“你是为找不到明教中人而感到奇怪么?”

  苏我青原说:“三天之前,我得报讯,明教中五明子,就是明教中武功奇高,身份也极高的五大巡教明使,被称为五散人的,齐集黑木崖,商量大事。我以为他们会在黑木崖盘桓几日才走,哪知赶来,他们竟连人影都看不到了。”

  乌衣道人哈哈笑道:“明尊教中人,行事诡秘,神出鬼没,聚散无常。若他们常驻此地,势必有人间烟火气息,又如何能避天下人之耳目?成为最难测其踪的神秘教派?他们若不想见你,你纵找一百年,也找不到他们。他们若想找你,你便逃到天涯海角,还是难逃出他们的踉踪。”

  乌衣道人说至此,笑容一敛:“但你说他们人影也看不见,那是你不懂术法。如贫道,一施法术,不但可知其影踪,还可以法术重现他们三天前在这里聚会情景。”

  乌衣道人说至此,一叹:“只是,纵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若他们有心不让人知道他们所谈之事,施展一门叫‘传音入密’的功夫,以‘天遁心音’想交流,那便是贫道我,也无能为力知其所言了。”

  苏我青原说:“不知道长肯为我一施仙术?”

  乌衣道人笑:“要施术,何难?难就难在看求术者是否心诚?”

  苏我青原问:“如何才叫心诚?”

  乌衣道人笑道:“道人浪迹天下,四海为家,最喜一睹天下珍奇之物。不知阁下有何珍奇,让道人一开眼界?”

  苏我青原沉默片刻,道:“若说天下珍奇,我东海海岛居处倒有数件,可惜未带在身边,不能一入道长法眼。”

  乌衣道人表情似笑非笑,睥睨向苏我青原,眼神显出智慧若海看透世事的超脱:“哦,是这样。”

  苏我青原续道:“不过,有一物,我自小喜欢把玩,一直带在身边,也算是少见之物,不知道长可肯一顾?”

  乌衣道人说:“且拿来看看。”

  苏我青原从怀中掏出一物,递向乌衣道人。

  乌衣道人接过,细看却是一件龙形古玉。蜷曲的龙体,截面为椭圆形,通身光素无纹,背有长鬣卷起。龙的头部有眼角上挑的丹凤眼型双目,龙吻上噘,正面有两个对称的圆洞为鼻孔。龙体正中有一小穿孔,系有暗金线。平面形状像一个花体拉丁文“C”字,高约八寸。拎起穿线,龙的首尾正好水平下垂,如长虹入水之形。

  苏我青原说:“这玉龙,你看像不像传说中的猪婆龙?”

  乌衣道人端详着龙首,颔首:“这龙确是猪首之形。猪龙,是元鞑子祖先的崇拜之物。”

  其时虽在明朝,说起蒙古人,依旧称为元鞑子,以为鄙视。

  苏我青原说:“这玉龙的持有者确是蒙古人,来自翁牛特旗。据他所说,这件玉龙大有来历,是六百年前大唐帝国时一个惊天动地的大人物的佩物。”

  乌衣道人哦了一声,点头道:“是了是了。那一定是他的佩物。”

  苏我青原见乌衣道人似知此物来历,不由讶然:“道长识得此物?”

  乌衣道人手把玉龙,目光自负傲凌,望向苏我青原:“天下奇物,贫道不知的,尚未遇过。”

  “那这件玉龙?”

  乌衣道人说:“这是蒙古人祖先崇拜猪龙的玉饰。如果贫道说得不差的话,它应出自赛音他拉红山之地。大唐时,有一个人,出身杂种胡族,后来成为掌握大唐帝国半数军权的权势倾天的大将军,深受皇帝与当时天下最美丽的女人青睐。据说此人体重三百斤重,但跳起胡旋舞,身如旋风一样轻盈。在战场剽悍善战,精通六国蕃语。长安城里,皇帝为他建筑的豪华邸宅,连皇子们也无法比拟。皇帝甚至把女儿都嫁给他的儿子,要与他结为亲家。”

  苏我青原声音透着兴奋:“哦,若做人做着这种份上,才有意思!”

  乌衣道人说:“这人在大唐帝国史上大大有名。盛世大唐便因他而转衰。贫道说至此,阁下当明白贫道所指何人了吧?”

  苏我青原愕然道:“你说的是——安禄山?!”

  乌衣道人微笑:“原来你也知道中国历史。不错。贫道说的就是他。这玉龙佩,该是他的佩物吧。”

  苏我青原一叹,说:“想不到这是他的故物。”

  乌衣道人说:“我读野史,说安禄山与杨贵妃有染,因杨贵妃名字是玉环,便找来此玉佩佩带身上。你看这形状,不正像一个半圆的环?安禄山是杂胡,杂胡血统复杂,既有西域诸胡血统,也有蒙古人血统,猪龙崇拜,也符合蒙古人习俗。传说,安禄山是猪婆龙下凡呢。”

  “原来如此。”苏我青原恍然大悟,“怪道安禄山要佩它。”

  “但安禄山是胡人,不识我中原文明,首尾相接成一个整圆的,才叫环,像这半圆形的环,叫玦。玦者,环形有缺口的玉也。不过这玉龙玦,对我道家法术施为,倒有大用。所谓于口为诀,于玉为玦,通天地之灵气,集日月之精华,非玉不办矣。”

  乌衣道人说至此,再看了玉龙佩一眼,把它还给苏我青原。

  苏我青原不接,笑道:“若道长不弃,此物便是道长的了。”

  乌衣道人把玉龙佩递在半途停了一会,一笑,纳入大袖之中,笑道:“如此,贫道就不客气了。”

  乌衣道人随即脸色一肃,道:“你真要想看三天前五明子之会?”

  苏我青原沉声道:“纵不能知多少事情,便见见五明子是哪五张脸,也是好的。”

  乌衣道人说:“只要你诚心,那请你以你所擅长的入定方式静观眼前这方丈之地,贫道且为你施法,重现三天前五明子聚会之景。”

  苏我青原道:“是。”

  苏我青原随即双脚分开,与肩同宽,屈膝垂肩,含胸拔背,百会开张,意守祖窍,人顿处于虚静入定之状。

  乌衣道人将手中拂尘一挥,往臂上一搭,踏出禹步,念念有词,先是徐行如象,随即加快,也不过是虎行似病,复再加快,衣袂飘然,若风穿林间,云出山岫,最后加快步伐,已成手舞足蹈之势,龙飞凤舞之相,只见他在这亩许方圆之地,腾跃跳纵,如狮之掷,如蛇之游,如狸之翻,如鲤之跃,燕翔,鹿奔,龙吟,虎啸,但听乌衣道人喉间作声,若吟若啸,间作八音,合天韵地律,蕴金木之声,含雷之威,挟电之势。知者谓其入道欲仙,不知者以为癫狂发魔。

  苏我青原目光透过面具,心性不由受着影响,虚静心略乱,幻觉纷生,目现五色,耳鸣如鼓。

  这时,只见乌衣道人陡地一静,将拂尘一挥,指向地面,喝道:“疾!”

  说来也怪,在乌衣道人与苏我青原之间方丈之地,竟陡然变成一面明镜般映出事物来。

  先是白雾蒸腾,随后现出五明子立在这崖头上的情景:五明子竟以掌推出一团火球来。团团绕着火球而坐,五人抵掌相对,共同抵托推抗着中央火球不使下坠,仿佛十条手臂虚托着空中的火球。

  五人嘴唇翕动,目光对视,似是施行传说中“天竺遁音”“传音入密”的大法,交流心语。但闻五人诵经声嗡嗡悠悠此起彼伏赞唱得天地为之回应,隐约之间,只觉天地间有光电纵横,神魔起舞。

  苏我青原不由为之目眩神迷,情不自禁要走上前去,要拉住一个人,询问情事。

  这时只听天上陡打一个猛雷,四周猛地若一道电光一闪,苏我青原只觉眼前一黑,再睁眼时,只见太阳刺目射来,青天白日下,只有空空如也的山崖,远远地,对面坐着乌衣道人。

  乌衣道人正襟危坐,眼观鼻,鼻问心,正是入定之姿。

  但说乌衣道人在入定之中,他却又有声音传来。

  传来的声音若金属之音,又含木石之气。

  “贫道以‘镜地大法’重复过去之相,五明子之聚会,想你也已看过了。”

  “‘镜地大法’是‘圆光术’的一种,极耗心神。现在,贫道要修炼玄功,以补消耗。你若无事,可以离去。如若不然,可为贫道护法。”

  乌衣道人说完,又进入入定之境。

  他对苏我青原说话,如吩咐自己的弟子与老友一般。

  苏我青原不由感到奇怪:这个中国道士才第一次见面,他竟有种故旧之感,如对自己的老友。

  苏我青原忽然就觉得自己相信了乌衣道人。

  他望着乌衣道人,心想,如果自己也学会这门法术,那自己想了解什么人便可了解什么人,世上还有比这更好的侦窥术吗?

  ——现在正处非常时期,苏我青原固然想要了解明尊教中人的想法,除此之外,他更想了解的,是遥远的京城,在大明帝国的帝宫中,中国皇帝,此刻,在想些什么?

  西北有鞑靼俺答部兵兴边界,常常寇边。东南有徽王王直等在沿海侵掠。

  中国皇帝,会先对付谁?


第二章 帝宫

  【一】

  一团白光夭矫如龙,从空中闪过,射向那个穿龙袍的男人。

  穿龙袍的男人出手一揽,把那团白光揽入怀中。

  那白光一静,化为一只其白如雪、俊如玉虬的白猫。

  “真不亏为长安俊物!”一个道长在旁赞美道。

  穿龙袍的男人哈哈大笑:“朕这头‘雪眉’,乃是天生神物。无论谁抛出多高,多远,都能从空中投入我怀里。”

  这穿龙袍的男人,瓜子脸,长眉清秀,目神傲岸刚毅,正是明代以藩王入承大统的嘉靖皇帝朱厚熜。

  嘉靖帝有两头爱猫,一头便是抱在他怀里的“雪眉”,是头雌猫。另一头猫,蜷伏在他脚边,相貌威武,叫做“狮猫”,却是雄猫。

  嘉靖帝除了热衷道术外,若还有什么嗜癖,那便是宠爱这两头御猫。

  这天,他在皇宫内破天荒地召见文武大员与肱股之臣,是有要事相商。

  被他召见的,首辅严嵩必不可少,还有被他封为朝廷大员的“五真人”——五个有名道士:邵元节、陶仲文、段朝用、龚可佩、胡大顺,以及同样信道的宗室辽废王朱宪节。

  朱宪节是王爷,因为世宗喜欢道教,他也变得喜好方术起来,许是与世宗同样喜欢淫虐女子又崇奉道教,合了世宗的脾性,世宗御题“清微忠孝真人”赐号,并赐给他金印及法衣、法冠诸物。

  朱宪节每次出门都穿世宗所赐的道士衣冠,前面仆人扛着诸神免迎牌以及拷鬼的械具,令世人为之侧目。

  另外,被召见的,还有由工部侍郎转为督察东南防务的赵文华与浙江巡抚胡宗宪,胡宗宪节制的将军俞大猷、俞大猷麾下参将胡豪,以及山东防倭都指挥佥事戚继光。

  因为今日所询之事,乃是关于西北俺答部犯边与东南倭寇作乱之事。

  嘉靖帝向垂手拱立两旁的臣工与道人扫了一眼,“猫犹知忠,何况生而为人?杜工部有诗,‘葵藿倾日生,物性固难夺。’时事板荡,外患不断,更需要众卿戳力同心,共扶江山。”

  严嵩在旁捧笏清声言道:“臣等俱奉赤胆忠心,输命国家,这等忠心,悉凭圣明体察。俞将军刚从南海归来,为国平乱,血染战袍,更是一片丹心,堪比碧霞。”

  戚继光第一次面对皇帝与朝中大臣,闻言不由对首辅严嵩多看几眼。

  洪武十七年,仿宋制置华盖殿、武英殿、文渊阁和东阁大学士制,秩正五品(六部尚书正二品),侍从左右,只备顾问,“不得平章军国事”。至明成祖始设内阁,内阁大学士的职责主要是“掌献替可否,奉陈规晦,点检题奏,票拟批答,以平允庶政。”嘉靖帝继位,嘉靖帝始把朝政委内阁大学士首辅办理,专权过于六卿。

  严嵩为江西分宜人,时年已逾六秩,相貌清健,正是“文官之贵身如鹤,武将之贵体如熊”的清鹤之形。严嵩以书法诗文闻名当朝,戚继光也曾拜读过这位首辅大人的诗文青词,对其文华丰瞻的独到才思,印象颇深。

  因嘉靖帝崇尚道术,蘸斋不断,作为礼部尚书与首辅的严嵩,职司青词之撰。严嵩的青词,词藻清华,切事而富韵,确是当朝一代名笔。

  嘉靖帝说:“国有大事,必谘于天,决于龟蓍,询于大臣。朕所忧者,西北有俺答,东南有倭乱。近闻魔教有复起之势,蠢蠢之状,扰乱地方,多有冲突,弄出人命血案。百姓愚昧,复被魔教邪说蛊惑,信众日盛。此三端,不知众卿家有何高论?”

  皇上垂询,这是国之大事,未有把握,谁也不敢先开口。因为廷对称了皇帝之意,固然有所封赏晋升,但若逆了皇上之意,落下揆事不明的印象,那就仕途不畅了。

  若沉沦下僚,便有满腹的经纶,满腔的济世报国热血,也不得一展抱负。

  嘉靖帝睥睨了一下五位被封官的道人:“各位仙卿,请各施其术,为朕占断三端之忧,应以对付何者为先?”

  五位被封官的道人身形俱一震。

  也不知是皇帝自己的主意,还是受了谁的怂恿,这分明是考验五人的道法灵验了!

  邵元节、陶仲文、段朝用、龚可佩、胡大顺,各以方术为嘉靖帝所器重。

  陶仲文以向世宗敬献“长生药”而得幸,官封为光禄大夫、柱国、少师、少傅、少保、礼部尚书、恭诚伯、兼支大学士俸,世宗给他的封号为“神霄紫府阐范保国弘烈宣教振法通真忠孝秉一真人”。

  邵元节须眉皆白,已是望百之人,也以进秘药而得皇帝封号三孤,与陶仲文一样曾被封礼部尚书。邵元节出身道教正一派,为正一派总坛江西龙虎山上清宫道士,前代“正一真人”张天师的大弟子。统辖朝天、显灵、灵济三宫,总领道教,赐金、玉、银、象牙印各一。世宗对他的封号为“清微妙济、守静修真、凝元衍范、志默秉诚、致一真人”。

  陶仲文微笑先奏道:“帝君之命,为臣者皆当凛遵。然臣道所修,在炼丹,丹鼎之道,臣自觉得之。至于体察休咎,预言世事,邵真人等俱各所善,贫道不敢与争也。”

  他这一说,就把自己从这场道法考验中,先脱了干系。

  因陶仲文所进“先天丹铅方”经世宗验用,大见神效,世宗对“陶真人”之言,不以为异,转而向邵元节望去:“还望邵真人为朕一施仙法。”

  邵元节与师弟、现任龙虎山天师道正一大真人张真人都以善祷出名。张真人曾在嘉靖十六年祷雪,应验于内庭。世宗赐金冠玉带蟒衣银币。作为前辈张真人的大弟子,邵元节也以善祈而封“致一真人”。

  邵元节应奏道:“帝君所命,臣道自然以所学效命。但臣道近日修得焚香召仙大法,非臣道一人法力所能及,臣道斗胆,尚求帝君许可段真人几位,一起演法。”

  嘉靖帝点头道:“准卿所请。”

  邵元节微微一笑,望向段朝用三人。

  段朝用等三个道人,俱都稽首道:“愿听真人差遣,以邀大仙。”

  邵元节屈指算道:“你们三人,加上贫道,如果连陶真人与后宫梁真人也都算上,便是六位……”

  邵元节说至此,目光睨向陶仲文,沉吟不语。

  陶仲文一接邵元节眼神,重重点了一下头:“邵真人施法,贫道自然与梁真人都要参与的。只是,‘七真致仙之术’,还差一位,却如何是好?”

  陶仲文与邵元节所说的“梁真人”,指南阳道士梁高辅,与陶仲文为道友,年纪与邵元节相埒,也是须眉皆白,更有一奇处,是十指指甲如玉,长五六寸,道法高强,精于丹鼎。

  梁高辅为世宗炼丹,所炼之丹,以七七四十九个少女元铅合之。令世宗服后,精神倍旺,夕御十女而不觉其倦,龙精虎猛,飘飘欲仙。

  嘉靖帝见邵真人与陶真人都如此说,不由接言道:“梁真人加上五位仙卿,是六真,不知加上朕,这‘七真致仙之术’是否可行?”

  嘉靖帝在内宫,日与陶真人相处,这“七真致仙术”也曾听陶仲文说过。

  嘉靖帝此言一出,邵元节大喜,伏身拜谢道:“帝君乃真龙天子,上八洞神仙下凡,其道法更是远超臣道等以愚诚之力力修所得微术。有帝君躬身施法,何法不成?”

  邵元节这一说,其他四道也都拜伏在地,什么洪福齐天神明圣武之类谀词,源源而吐,说得世宗龙颜大开,逸兴湍飞。

  嘉靖帝望向严嵩,严嵩笑道:“久闻圣上修道,道法精湛。得睹圣上与诸真人施行仙法,臣等何等有福矣!”

  听严嵩如此说,赵文华不甘后人,谀笑着接言凑趣:“‘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圣上若真作了大罗神仙,还望也赐微臣一颗仙丹,让微臣到了天界,继续在圣上跟前效命。”

  俞大猷与戚继光互看一眼,各作刘桢平视,默然无语。

  巍峨宫墙,巍峨城墙。北京的夜,匍伏在矗立夜空的高墙脚下,茫然一片。街鼓响过之后,金吾夜禁开始,街道上,便寂然无人了,只有巡夜军骑的马蹄声,得得响起,时骤时弛。

  这是坊间胡同的一家酒铺,来京勾当的公差,上京跑路子的外地官吏,进京赶考功名的士子,商贾游客,江湖浪子,不能把锅子背在背上走,便只有在饭馆酒铺里解决一日三餐了。

  因此,在京城,像这种小酒铺,到了夜晚便成了外地人的灌了黄汤神聊天下之所了。

  这种场合,各种消息最多。连锦衣卫与东厂,也常有番子线人,混杂其间,探听动静。

  【二】

  这个小酒铺,此刻正坐着两个酒客。

  一个是前面在黑木崖露过脸的乌衣道人,另一个是眉清目秀的青年刀客。

  两人面前是一碟五香花生,一碟酱牛肉。两角酒,已喝大半。

  乌衣道人以筷夹起一粒花生,停在面前并不入口,向青年刀客说:

  “你说得对,我大明朝,西北有鞑靼犯边,沿海有倭寇作乱。这是外患。内忧么,皇帝学道,独断专横,文官贪钱,将军惜命。朝廷不知用良将,将官不知练精兵。我大明军队,刀甲差劣,看上去百万大军,但军不知战,将不用命,唉,北不敢敌俺答,十万大军看俺答在京城外来去自若,南不敢斗倭寇,数万大军,任数十名倭寇横行。如此,这天下,危险啊!”

  青年刀客说:“也不知严嵩与皇帝什么交情?这个难侍候的皇帝,换了几任首辅,短的只有几个月,倒霉的,还被砍了脑袋,只有严嵩老儿,一直不倒。”

  乌衣道人说:“在严嵩家乡袁州昌山有几个传说,有的说严嵩大发,与龙女海龟有关,有的说严嵩是乌龟精投胎,还有的,说得更玄,与狐仙有关呢。”

  青年刀客扬了扬剑眉:“哦,有这么多传说?”

  乌衣道人说:“严嵩是袁州人。住在昌山龙女庙脚下。一个传说说,严嵩小时,喜欢到距家不远的昌山龙女庙去读书,在龙女庙里题诗作对,从而感动了龙女对他才学的爱慕与赞赏。龙女看到说严嵩今后必有大贵,只是严家左手的袁岭山峰低了些。因为堪舆之术有言:左青龙,右白虎,不怕青龙高万丈,只怕白虎高一尺。青龙山低了,便影响兴旺发达。为了成全严嵩,龙女命龙宫海龟在七月七日天亮前爬上袁岭顶变为一块石头,增加该峰七七四十九寸的高度,以保严嵩将来非凡成就。海龟遵命而行,不料此事给土地神知道了,它掐指一算,认为严嵩的德行修养,没有这福分,便在天亮前学鸡叫的办法,来破龙女的海龟增高之变局。当时海龟已快爬到山的最高顶了,听到鸡叫,就不能继续匍匐前进了,即刻停下,变成石头,破坏了龙女的计划,使严嵩的命运格局生了稍微小的一点阻碍。这样,严嵩便只能做到虽然宰相之位了,而且在最后还会功败垂成,结局不会太好。”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龙女什么人不喜欢,偏喜欢上严嵩!若不是土地神显灵,那海龟爬上山顶变成石头,严嵩的命岂不是太好?”

  乌衣道人叹了一口气:“袁州人都说,若不是土地神作梗,海龟爬到山顶,严嵩的命就会成为‘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天下独尊之命。”

  “天下独尊。那岂不是要当皇帝?”青年刀客闻言,心下骇然。

  “这不?严嵩他还差一点,因此,只能做到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青年刀客狠狠喝了一口酒,望向乌衣道人:“这是与严嵩有关的一个传说。还有一个传说呢?”

  乌衣道人说:“这个传说也是根据昌山庙对河袁岭七峰将及峰顶不远的地方,至今还有一股似龟的顽石蹲在那里而传出来的。说老严嵩是昌山庙里乌龟精投胎化身。这乌龟精非常狡黠,暗藏在昌山庙那里袁河深处,间常把头伸出水面,缩头缩脑,窥测天机,伺机而动。嵩出生的那天晚上,这乌龟精投胎后即以真身上岸朝袁岭七峰峰顶死命往上爬。玉皇大帝在天上看到了,掐指一算,便知这乌龟精已经投胎人间了,它这是要占人间尊位。但这乌龟精虽修行有年,道德有差,若让它的真身登上顶峰,那它的化身在人间,也要做到天下至尊了。这样,天下就会大乱,万般不太平!玉帝即命当地土地神(土地公公)出来阻止这事发生。凡鬼怪有个弱点,它要做鬼做怪,只能在黑暗里行动,一见阳光,就寸步难移。因此,土地神接到命令,即时做鸡叫,连叫数声,乌龟精一听,认为是鸡唱三遍,天将亮了,便龟缩在峰下不敢动,后经阳光照射,原形毕露,也就成了这股乌龟似的顽石。人们说:幸亏玉皇大帝发现乌龟投胎早,只让它爬到峰顶的下方,未到峰顶。严嵩只能做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宰相,如果让它爬上了峰顶,老严嵩当了皇帝,那就天下更要遭殃了。”

  青年刀客听后,一笑:“这种传说,都是对严嵩不满的人编派出来的。民间传说,故事简单,今天说严嵩,明天说秦桧,把这故事按在谁的身上,都成。”

  乌衣道人说:“民间传说,反映的是民意民心。可见老严嵩不太得人心。便是他的家乡人,也编排他。”

  青年刀客说:“不知严嵩与狐仙又有什么说道?可有趣些?”

  乌衣道人说:“严嵩与狐仙的故事,就有趣多了,说的是严嵩为何聪明和他与嘉靖皇帝的特殊关系问题。在传说中,还扯上了老道的师兄铁伞道人呢。”

  青年刀客说:“哦?如此有趣,那倒该好好听听了。”

  乌衣道人说:“这个传说说,严嵩小时有些傻里傻气,读书虽很用功,开始功课并不怎么好。”

  青年刀客笑:“读书用功,不一定功课便好。”

  乌衣道人夹了一筷菜,边吃,边继续说下去:

  “严嵩从家里上学,要经过一座木搭桥。有次暴涨水,桥拆了,他过不去。正在发愁时,有个白发老者陡然出现在他面前,和颜悦色,将他驮过溪去。从此,每逢涨水,老者都准在那里接他。日子长了,一老一少亲如公孙。一天,老者要严嵩到他家里去玩,嵩满口答应。老者领他到了一个山洞口,指着黑咕胧冬的洞内说:‘这就是我的家。’说罢,老者要嵩闭上眼睛,驮他进去,嵩遵命,眼睛一闭,老者把他一搂,顿时似腾空而起,耳边阴风飕飕。一落地,睁眼一看,啊,是个神仙境界,楼台亭院,琳琅满目,小桥流水,鸟语嘤嘤,香花扑鼻。可是老者不见了,眼前出现一个俏丽的女郎,陪他到各处游观。他给美景迷住了,到处看。看着看着,肚子饿了,那女郎就把一颗鲜红的珠子塞进他口里,一刹那,既不饿,也不渴。游够了,他要辞别,女郎领他到洞口,把手在他胸前一按,红珠吐了出来,女郎接去。一忽儿,女郎不见了,他却独个儿立在洞口。”

  “这个故事有些意思了。”青年刀客给乌衣道人倒酒。

  “从此,严嵩上学,那老者常来邀他去洞里玩。到了洞里,同样是由那女郎陪他玩,给他吞珠。奇怪,这时候的严嵩虽然贪玩,耽误了一些读书时间,人却日见聪明起来,学业大有进步。”

  “那个给严嵩吞珠儿的女郎,恐怕有些古怪。”青年刀客插言道。

  “以后严嵩因为玩的时间长了,多了,就出现了旷课多的现象。老师发现了问题,怕受误入子弟之咎,便把这情况反映给严嵩的父亲。嵩父严淮是望子成龙的,一听,就盘问小严嵩,问严嵩都到哪儿去玩了?严嵩就把如何遇上白发老者,如何去洞里,洞里那女郎又如何伴他玩、让他吞珠等等情形一一告诉了父亲。嵩父感到这事大有古怪,便去请问以博古通今、善占疑难扬名天下的名道士铁伞道人。道人说:这是妖怪缠身。嵩父一听是妖怪作祟,一时吓得腿都软了,哭丧着脸忙问:这怎么办呢?道人忙开解,说:这事你不要着急,我有办法对付。说完,就当面开处方:今年七月七日,用七钱米粉和我画的一纸法符用水揉在一起,做成七个小斋(小米粑),给嵩藏在身上;吃嵩到了洞里,吞下女郎给的红珠后,即暗地将这七个小斋吞下,那女郎再来按珠,珠就按不出来了。这样,不仅能祛除嵩身上妖气,还更聪明,会读书,将来也会写文章。”乌衣道人说到这里,停下,喝了一口酒。

  “后来呢?”青年刀客问。

  “严嵩的父亲便如法炮制了七个米粑,叫严嵩藏在身上,并如此这般嘱咐严嵩一番。这以后的一日,严嵩又遇上了白发老者,老者又把他带到了洞里,当女郎叫严嵩吞下那红珠儿后,严嵩就遵父嘱,偷偷背着女郎吃了那七个小米粑,等到出洞时女郎再到严嵩胸前按珠时,便真的按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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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杨大拿 [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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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那女郎要遭殃了。”青年刀客叹息道。

  “女郎哭,哭得很伤心,且边哭边说:这下你好了,只是我完了。严嵩听了后,见这个女郎哭得很伤心,想到这女郎陪自己玩,对自己很好,心里感到既难过,也愧疚,喃喃地说不出话来。那女郎见状,就在最后哀求说:七天后,她会死在洞外面的石隙中,到时,请严嵩用些草将她尸体掩盖,万勿负言。严嵩允承了。”

  “七天后,严嵩如期到那石隙去看,不见那女郎,只见一只毛茸茸的奄奄一息将死的狐狸。他一见,既害怕,又伤心与恶心,一呕,把珠儿给吐出来了。那临死的狐狸见珠呕出,即时一跃而起,奔过来,拾起珠儿吞下肚去,摇身一变,又变成了那个美丽的女郎。至此,严嵩好像从一场恶梦里惊醒过来,不再恐惧了,但也怔怔地望着女郎发呆,说不出话来。那女郎对严嵩说:这事,不能怪你,都是那道人不好。总算你还记得我对你的好,有良心,把我的命还回来了。你这样,我也不会亏你。我告诉你一件事,今年九月九日重阳节那天,在某地有九辆囚车经过,你去看看,看到其中有个骑马押车者,你就跪下,口喊皇帝万岁,洪福齐天!以后,你会飞黄腾达,高官厚禄,尽享人间尊荣。这,也就是我对你的报答。”

  青年刀客点头道:“这个狐仙,看来还真有仙道,能有未卜先知之能。严嵩便真的去了,按她去说的做了。”

  乌衣道人说:“是的。严嵩真的按那女郎说的,去做了。九月九日,严嵩真的到某地去看热闹。果然看到了那预言中的九辆囚车。一见那个骑马押车者从面前走过,严嵩照着那女郎说的当即跪下……高喊皇帝万岁,洪福齐天。连喊几声后,那骑马者哈哈大笑,停下问严嵩名字,并问他为啥这样喊?严嵩一一如实说了。那人笑道:以后如果真应了那狐仙之言,我真做了皇帝,便让你做我的宰相!”

  青年刀客说:“那骑马押车的人,一定便是当今皇帝了!”

  乌衣道人说:“正是。那人就是现今的嘉靖皇帝。他登基后不久,一天夜里做了一场梦,梦见一棵松树上挂着一条鲶鱼。这是吉兆还是凶兆?嘉靖便去请教道士。道士说:梦者,往事之再现也,陛下想想,曾接触过与鲶和松相关的人或事情否?嘉靖开动脑筋,反复回想,终于记起了当年自己押送囚犯路过某地时,有个跪于道旁向他呼喊‘皇上万岁’的小孩子严嵩。这梦解开了,便派人顺藤摸瓜去找严嵩。后来终于在朝廷官吏中找到了,那时,严嵩在朝中做着小官。嘉靖皇帝也不食言,遂给严嵩当了宰相。并从此,愈发相信鬼神之说,崇拜道术了。”

  青年刀客说:“道长你身为道门中人,依你之见,这鬼神之道,有几分可信?”

  乌衣道人沉声道:“圣人设鬼神以助教化,因而创因果报应之说,转世投胎之论。”

  乌衣道人说至此,一哂,道:“今天,皇帝还在大内,与‘六真人’演法‘七真致仙’的奇术呢。”

  青年刀客奇道:“‘七真致仙’?皇帝的道法,那陶仲文、邵元节他们的道法,真的能召致神仙么?若真召来神仙,岂不是世上真有神鬼之事了?若不能召来,那陶仲文他们欺诳君王,岂不是要脑袋搬家了?”

  见青年刀客如此发问,乌衣道人不言,脸上带着莫测高深的微笑,抬起头来,向宫墙方向望去。

  乌衣道人的目光深幽,在烛火星辉下,竟带着一缕诡异之色。

  乌衣道人以极强的目力射穿朦胧夜空,看到一道白影,向皇宫深院徐徐飘落。

  【三】

  明代北京城的皇宫,坐北朝南,四安门内(四安门分别依方位加“安”字命名,但南安门正门却叫大明门,在两侧各开东长安门与西长安门),以寓长治久安之意。四安门内,便围着最深的大内九重。西华门外是太液池,号称太液清波。中有琼岛,岛上有春云楼。英宗在太液池东西,各造三座行殿,分别称凝和、迎翠与太素。世宗登基后,在西苑河东又建造许多亭榭,并亲自定额,称天鹅房。这些亭榭分别有飞霭亭、浮香亭、宝月亭、昭和殿等。

  嘉靖帝与陶仲文、邵元节等六个道人,结成一个“七真致仙”的道家香阵,等侍神仙降临,以问休咎。

  他们结香阵的地方,在浮香亭。

  焚香召仙。

  每人面前焚着一种香料。

  嘉靖帝前面燃的是龙脑香,陶仲文面前是沉水香,邵元节面前是四绝香,梁高辅面前燃麝香,胡大顺面前是檀香,段朝用面前是龙诞香,龚可佩面前是降真香。

  香烟缭绕,七种香气混合成氤氲香阵,但觉魂魄俱动,心神欲醉,飘飘然若御飞龙而游仙界。

  邵元节在香烟缭绕中,先向皇帝拜舞一番,随即踏罡步斗,披发仗剑,念动真言,声发丹田,声音绵长悠远:

  “龙香凤篆擎宝鼎,天皇神君敕致真。九天十岛邀神仙,驾鹤御龙降帝京。”

  “兹有灵霄上清统雷元阳妙一飞元真君,九天弘教、普济生灵、掌阳阳功过、大道思仁、紫极仙翁、一阳真人、元虚圆应、开化伏魔、忠孝帝君,即太上大罗天仙、紫极长生、圣智昭灵、统元证应、玉虚总掌五雷大真人、玄都境万寿帝君,我大明嘉靖天子,率致一真人、秉一真人等六位真人,奉三天金阙无上玉堂都仙法主、玄元道德哲慧圣尊、开真仁化大帝、三天金阙无上玉堂总仙法主玄元道德哲慧圣母天后、掌仙妙化元君,召群仙来降,以彰显我道家金仙玉真,万古长寿之义,授与天同寿之诀……玉牒所至,尔亟应召,急急如律令!”

  “启请三清高大道,又请三清大道神。三请六道大清宫,北极紫微同一宫。来请三清高上圣,到来玉京鬼神通。元始天尊为第一,灵宝天尊第二名,道德天尊驾白鹤,老君殿上捷行兴……急急如律令……”

  “……太上高精,三帝丹灵。绛宫明彻,吉感告情。三元柔魄,天皇授经。所向谐后,飞仙上清。常与玉真,聚会紫庭……急急如律令……”

  随着邵元节一遍遍念动道家召仙法咒,那天地间在香烟缭绕之中,碧烟幻化,虚无缥缈,道门音乐,云锣玉磬,笛奏仙吕,箫和仙东,十二律与五音七声相乘变化,却是那应钟无射,南吕夷则,蕤宾林钟,姑洗中吕,加上太簇夹钟、黄钟大吕,引商刻羽,杂以变徵,由宫商之起而臻变宫之极,端的是一派仙乐,和和融融,云和光明,逍遥迷离,疑非人间世。

  看着皇帝戴道冠,穿法衣,与六个道人在浮香亭里结香阵,亭外众多宫内道士,奏乐的奏乐,演示法阵的演示法阵,衣分五色,按五行排布,持桃木剑,鸣昊天角,走禹步,诵真言,摇法铃,吹法螺,俞大猷觉得众人在演一场毫无意义的傀儡戏,显得滑稽可笑。但身为臣子,皇上在躬与迎仙,又不能犯讪谤圣上之过,便只好强忍着,改为垂帘返视,吐纳调元。以这段难挨过的时光,用来修炼内功。

  戚继光则眉峰微锁,带着警惕看着浮香亭四周动静。眼前这派乌烟瘴气,人群穿梭,既热闹又混乱,若是宫内屑小勾结外贼,乘机混入宫内,欲不利于皇帝,那是最好机会。那些名贵的香确是极珍贵之物,香也好闻,令人静神。但这众香浑合之下,那香气闻久了,令人头脑昏昏,眼睛酸累,看那帮宫内禁卫,有的眼睛盯着难得请到宫里来的年青美貌的道姑咽口水,有的与旧是相与的宫娥眉目传意,互通款曲。有的则百无赖赖地打着哈欠,精神不足,不时换腿以舒缓站久了发麻的腿脚,宫禁大弛。戚继光心道:若这时,这地,猝起突变,那该如何应付才好?

  他想到这里,只觉心里一凛,不由把手按在腰间佩剑之上,手指为自己的想法而一紧,隐隐听得剑匣中的宝剑鸣呜了一声。

  这时,只听大内总管鹿海春带着兴奋叫道:“来了!来了!”

  戚继光循着鹿海春的目光望向天空,但见一道白影,从天边飞掠而来。

  “七真致仙”,焚香召鹤。

  这一来,把请神明卜断国事之事给耽搁下来了。

  结香阵,练道功,迎仙鹤,大半天折腾下来,嘉靖帝既疲倦,又兴奋,望向严嵩:“太师对鞑靼、倭寇、魔教三端,作何看法?”

  严嵩道:“以臣之见,鞑靼不足虑。彼若来犯,我只须坚壁清野,使其无所得。城池固若金汤,他数万大军游荡野外,自不能持久。”

  嘉靖帝望向戚继光:“你是明威将军之后?”

  戚继光答道:“臣戚继光,先祖子斌公承沐国恩,被封明威将军。臣历代都蒙国恩世荫山东登州卫指挥佥事之职。”

  嘉靖帝点头微笑:“朕知道。你父戚景通,为骠骑将军护国都指挥使,总督山东备倭。你算是子袭父业。若从你远祖、随太祖皇帝打天下战殉国于云南的大将戚祥说起,你们戚家七代子孙都是我大明国忠臣良将。”

  嘉靖帝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微笑道:“你父代理大宁都指挥使司事时,曾被兵部召入神机营坐营,有操行,兵部有奏,朕曾有闻。”

  戚继光谢道:“家父之名,动达圣听,臣阖家都感宠光。”

  嘉靖帝问:“这些年来,历练如何?”

  所谓历练,是问戚继光履历了。

  戚继光身子一挺,朗声禀道:“承圣上垂询,臣十七岁承荫叼受国恩,为登州卫都指挥使佥事。二十五年起,分管营田。二十七年起连续五年率卫所卒戍蓟门,春去秋归,以防鞑靼。二十八年十月,中武举。二十九年赴京师会试,时逢鞑靼左翼土默特部俺答率军犯边,臣曾上陈守御方略,蒙上垂青,临时任总旗牌,督防京师九门。三十二年,臣蒙实授都指挥佥事,领山东登州、文登、即墨三营24卫所兵马,为国备倭。”

  嘉靖帝点头,道:“以你之见,鞑靼、倭寇、魔教三端,朝廷以如何应对为上?”

  戚继光说:“鞑靼之事,据臣所见,边关之要,在练兵强军。去年,任俺答十万大军游弋国门,便是军无战力,将无斗志,无法一战。以目前国力,恢复河套,自是空论。然不能奋国威,镇四夷,亦我大明之忧。设使俺答为狼子野心,有其先祖成吉思汗之志,则非但京师,即我大明,恐复有土木堡之变!因此,练兵强军,此为对付鞑靼第一要务。其次为建墩台,修边墙,固我长城,以为守卫之基。得精兵强将,有坚城高台,则边防无忧,休养生息,以蓄国力。国力盛大,则近悦远来,河套之恢复,指顾间事耳。”

  嘉靖帝闻言,颔首道:“那么倭寇呢?”

  戚继光说:“倭寇之起,其来有自。自胜国即有倭寇侵扰之事,唯于今为烈。然汪直可制,若要敉平倭寇,还须我大明国从两手着眼来治:武则平倭,文则安商。臣为武将,只知为国输诚,热血卫国。余事,非臣所敢知也。”

  嘉靖帝沉默了一会,又问:“那么对魔教又该如何?”

  戚继光说:“自太祖皇帝颁《禁教令》,把牟尼明尊教与白莲教、弥勒宗等列为邪魔之教予以禁止后,明尊教渐在民间转为秘密教派,食菜事魔。一般教众也不过念经拜神而已,倒无甚大害。但现在可虑者,魔教教首远赴西域波斯,教内乏人调停,渐生龃龉,分裂数派,各行其是,混乱纷生。更有争强斗狠之辈,与各处武林门派发生械斗,互为报复。时有伤害之事发生。”

  嘉靖帝说:“这个,朕都知道。朕想知道,有何好的应对之方?”

  戚继光说:“最好有忠于朝廷的士民接触魔教中人,知其底细,因势利导,使之恪守教规,则天下大安。魔教之可怕者,大者在于教首若存不轨之志,危害天下。小者在教众杀人放火,扰乱地方。甚或倚势傲凌官民,令朝廷命官政令不行,纲纪废弛。今者,其大危不存,不过小乱。而若朝廷一意厉行打击,彼教众于牟尼神敬信之心甚笃,反而易酿意外之变。”

  听戚继光如此说,赵文华越前一步,奏道:“启奏圣上,臣以为戚将军之见,有姑息养奸之弊。”

  嘉靖帝说:“请道其详。”

  赵文华说:“魔教教徒,明知朝廷禁令而违法信教,是蔑视法律,此其罪一。纠结帮派,恃势凌人,打斗伤杀,以武犯法,此其罪二。秘密行教,其志不测,一旦生事,事不可抑。胜朝倾覆天下,即由此矣!不可不察。故以臣之见,宜以锦衣卫控鹤监,四出侦查,发现魔教教徒行踪,追查到底,将魔教密坛捣毁,教首收监执法,遣散信众,以为杜绝。如此,魔教不生,则天下无事也。”

  嘉靖帝听后,若有沉吟,过了一会,望向俞大猷:“戚将军与赵侍郎各有立论,俞将军对此有何高见?”

  俞大猷略一低首,逊谢道:“微臣驽钝,岂有高见。”

  嘉靖帝“哦”了一声,目光略显失望之意。

  俞大猷昂起头来,目光炯炯,慷然言然:“不过,臣虽不敏,亦知有道。《道德经》有言,治大国如烹小鲜。又有言,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夫信教之众,心性纯笃,一日信之,终身不疑。信之坚也,蹈汤赴火,乐之如归。此亦信教之实。非浮嚣世俗之人,游移获利之徒可比。朝廷若以高压,严打厉击,捣其教坛,毁其神像,强灭其教,必激反噬之乱。此非治安之策,乃肇乱之源。驭民之道,如治洪水,在导非在堵。昔鲧堵之,事倍功半,百般辛苦,而水灾无日不生。至大禹治水,导之入海,天下晏然。臣尝学《易》,易者,其宗在变。君子以知几,明变权宜,善应物变,始称通达。唯通达之士,始可治百事皆能元亨利贞。”

  嘉靖帝听了俞大猷之言,看了赵文华有不怿之色,微微一笑,道:“好,好。朕难得文臣有奋锐之志,武将有老成之论!朕将派赵侍郎总督东南防倭大业,俞将军、戚将军,你们俱是朕所倚重的国之干城。卫国驱倭之业,便指望两位爱卿了。”

  嘉靖帝说到这里,望向严嵩。

  严嵩轻声道:“今日之事,暂议至此。皇上宜善养圣躬,为国珍重,毋须过劳。”

  嘉靖帝点点头,道:“就按爱卿所言办理。”

  “退朝。”严嵩说话时,脸色平静,平静得如一井如镜的古井之水。

  【四】

  严嵩邸宅。

  “爹,孩儿昨日在圣上面前言辞何如?”赵文华向严嵩询问。

  赵文华是严嵩的义子,因此他事事向严嵩请教、请示,是严嵩把持朝政的得力走狗之一。

  严嵩道:“‘文臣有奋锐之志,武将有老成之论。’看来,圣上对俞大猷、戚继光都挺看重啊,对你这工部侍郎也多含褒扬。间接,还对老夫提出了隐隐的指责。”

  赵文华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脸上莫测高深的严嵩:“爹是否多虑了?”

  严嵩淡淡一笑:“皇上一方面热衷于修仙得道,一方面乾纲独统,要作个千古雄主。当初,有人主张恢复河套。其实以国力之弱,恢复河套之论,听似爱国,令人振奋,但轻启战衅,一旦不胜,国亡无日。我恐届时之乱,更胜‘土木堡之变’。便离‘靖康之祸’,亦将不远呢。”

  靖康之祸,是指宋朝徽钦二宗战败被俘之祸,北宋因此而亡。

  赵文华听严嵩说到国家大政,自知无置喙之处,便知趣地闭口不言。

  严嵩说“当时,是老夫力主不出战,并先后设计让皇上斩了力主‘复套’的三边总兵曾铣与首辅夏言,得保平安之局。皇上今日借褒奖侍郎大人之机,实乃暗示对老夫的不满。”

  赵文华陪着不是:“如此,孩儿之言,不是大有错纰了?”

  严嵩道:“那也不然。对魔教,还是要严打。最好乘魔教群龙无首之机,分化瓦解,各个击破。皇上也是此意,据我所知,他已召锦衣卫都督陆炳进宫,谋划如何对付魔教了。”

  听严嵩如此说,赵文华正要开言,却听窗外“咭”地一声冷笑:“哼,想要谋算我明尊教,严老贼,大白天作你的清秋大梦!”

  严嵩闻言,脸色一白,喝道:“来人,抓刺客!”

  话未说完,双手一按,只听“格”的一声,严嵩所坐太师椅倏地落下,严嵩连人带椅倏然消失。

  赵文华以手掩脸,赶紧缩在案头背后,支起耳朵,倾听外面动静。

  却听外面几个喝声同时而起:“抓刺客!”“抓刺客!”“别让点子跑掉!”“兀那刺客,看你往哪里逃?”

  一声长笑,一人朗声道:“鹰爪孙,想抓你明尊教的大爷,下辈投胎吧!”

  “严老贼,有胆的不要走,吃你明尊教爷爷一刀!”

  随着此人朗笑声,刀兵之声与暗器破风之声大起,怒叱声,惨叫声,受伤倒地声,纷至沓来。

  陡地,窗户“乓”地一声被击个粉碎,一条蓝衫人影如闪电射入,冲入厅内,一双虎目,往厅内一扫,操起一张椅子向赵文华所躲地方砸来。

  “轰”地一声大响,那张椅子顿把赵文华藏身的长案击得分崩离析、支离破碎,吓得赵文华尖叫一声,连滚带爬窜出,头发上满是破碎的断木木屑。

  那人一步跨出,把赵文华踩在脚下,问道:

  “严老贼呢?”

  赵文华哭泣丧着脸,不敢吱声,指指地下,意为严贼躲入地下秘道了。

  那人冷笑道:“严老贼,溜得倒快!便宜了他!”

  那人说完,一脚把赵文华踢了个跟头,骂道:“你也不是什么东西!”

  他随即身影一闪,已闪出厅外。

  外面又是一阵大乱,那人长笑声又远:“严老贼不敢与老爷见面。老爷不陪你们玩了!有种的,咱们到城外玩玩!”

  随着那人笑声远去,侍卫们追赶之声怒骂声也衔尾追去。


第三章 天下无极

  【一】

  严嵩府内侍卫七高手,追敌到了秘魔岩。

  秘魔岩,又称秘魔崖,是西山八大处的第八处。

  崖有寺,即有名的证果寺。八大处的第八处,即指证果寺。岩崖即在寺后,实是寺以崖名,崖因寺显。

  当走得最快的“万里追云雕”狄万人,看到蓝影一闪,进了证果寺后,作了个手势,后面紧随而来的七人配合已久,心领神会,顿分头合进,从各个方向向证果寺中小心翼翼地摸上去,以求能一鼓而上,擒下这胆敢到首辅府宅上挑衅的魔教狂徒。

  这七人却是“万里追云雕”狄万人占西南方位,“火煞灵官”马元修迂向西北角,“袖手阎罗”、暗器名家唐铁鹗由西而进,北边是“富贵钩”朱寒丹,东北角是“修罗刀”宁破釜,南边则是“八手神枪”龙随云,东南角青龙位上,则是七侍卫之首、“夺命腿王”顾云中。

  七人中,以精通“一字电剑”的“万里追云雕”狄万人轻功最高,“火煞灵官”马元修的“朱砂掌”最为刚猛霸道,唐铁鹗神出鬼没的暗器最难防范。

  这个魔教狂徒在严府上与众人混战虽得脱身而去,但已吃“袖手阎罗”唐铁鹗的“龙须针”射中一针,若非如此,这个魔教狂徒,轻功极高,早就给他远走高飞了。

  但七人中,以“逼人富贵挡不住”的朱寒丹的“富贵钩”最难缠,以“修罗刀”宁破釜最辣手无情。

  官阶最高的是原锦衣卫副统领、被严嵩专门向皇帝讨来的“八手神枪”龙随云。

  而内力最深的,是有一双称绝天下“铁腿”的“夺命腿王”顾云中。

  顾云中是云中人,但他真名已被籍贯所掩,他那天下无双的腿功,为他赢得“夺命腿王”的名头。

  七人一向都是眼高于顶的人物,平日虽以“夺命腿王”顾云中为七侍卫之首,但诸人内心恐怕谁也不服谁,只是格于严府规矩,等级森严,谁也不敢犯被逐出之险,争强斗狠。这回严府遇事,七人俱都使出各自绝技真功,意欲在这场追捕魔教狂徒之役中,一较高下,以图技压群雄,在首辅大人面前,好好露一回脸。

  因此,七人几乎是首尾相衔成一线地同时一口气追到了秘魔岩,不但追在头里的狄万人看到前面蓝影一闪,那蓝衫客进了秘魔崖证果寺,即追在最后的顾云中,也看到那蓝衫衣角一闪,飘过了黄色的寺墙上空,飘入了寺内。

  七人从各自所在处所,几乎是同时跃起,蓄势扑入寺内。

  “万里追云雕”狄万人以独家轻功“梯云纵”纵身飞入寺内,却见寺内空荡荡的并无动静,只有某处传来一声声清晰的木鱼声,笃笃笃地传出,间或夹着一两声清磬之音,叮铃,叮铃,令人心神为之一清。

  狄万人身如飞絮,落地无声,略一点足,身子向前飘去,却是在飘行之中,把全身精神提至极限,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灵敏的耳目。不过片刻之间,他已察看过十三间房子动静,向寺内纵深探去。

  这时,他听到西北方向“火煞灵官”马元修“嗨”地一声怒喝,随即一声闷闷的墙体被“朱砂掌”击中之声,与哗啦啦一声,墙体被击成粉末之处,随他那一声怒喝被震落地的沙沙蔌蔌落地之声。

  狄万人正要向西北方向纵去,却听东北角“修罗刀”宁破釜那带着凄厉如鬼泣神号的刀啸之声,与他那“修罗刀”的破风之声急起。号称“一刀夺魄,一刀夺魂”的宁破釜,显然有所遭遇,已然出刀对敌!

  不是一个敌人!狄万人心里一凛,不由止住飞纵之势,以“定海针”心法将玄功真气向下一凝,立定脚底重心,仿佛整个身子与脚下大地已凝为一体,一股沛然无比的地底草木生机真气,被他摄入体内。他只觉精神一爽,神清目明,浑身劲力喷薄欲出。

  这种得自秘修的“摄地母力”,乃是因缘际遇得获天竺异僧所传的古婆罗门教异功。

  狄万人对自己“摄地母力”的进境自感满意,自信满满之下,双手往袖中一笼,再出手时,一对“金雕爪”已戴上双手,但见五金合铸的金铁手指,寒光冷然,透着一股煞气。尖锐的铁铸五指指套,随五指开合,化出各种天竺秘修的手印来。团团真气因手印而结生,劲气暗涌,波及他身周气劲,他整个人,已凝在气团之中,若真若幻。

  便在这时,他看到一角蓝衫的衣影,从前面的寺墙内隐隐映显出来。

  这是他运用“天竺六神通”中“天眼通”秘术才能透过墙体视现事物的结果。

  狄万人冷笑一声,身子一飘,飘向前面,对着隔墙的蓝衫人影,“咄”地一声沉喝,双“手”插墙而入,整个人如视整座墙蔑如地直扑而入,扑向那个蓝衫之人。

  但这一扑出,发出痛苦的一声呻吟的,却是狄万人本人。

  他这能洞穿金石的双“手”插墙,却觉一股坚逾金石的硬冷煞气坚锐如刀剪针钻,向他十指剪来刺来钻来,他所秘修的气劲“明点”,类似于中土武学中所修的气功“穴位”,俱感到被一股十分霸道的真气气剑“刺穴”之痛,他双手插在墙上,一股巨痛随之传来,同样巨大的反震之力,震向十指,错非十指戴着铁指套,十根手指指骨,恐俱已尽碎了!

  饶是戴着铁指套,还是有左手中、无名、小三指指骨被折断,十指连心,一种尖锐的疼痛,痛得狄万人不由吸了口冷气,把指套小心翼翼取下,见左手五只指甲每一只指甲周围溢着一圈鲜红的鲜血,红得怵目惊心,又透出一分诡异。

  这是什么鬼墙?竟坚逾金石?狄万人恶怒攻心,想也不想,身子一侧,一个靠山锤,以力能摧毙金钱豹子的“霸王肘”,向墙上撞去。

  这一撞,便真的是铁铸的墙,也要被撞得变形!

  因为这是“摄地母力”所挟带的大地真力,这一撞,直有地动山摇之威。

  孰料这一撞,撞得一股更大的反震之力向五脏挤压过来,直撞得狄万人眼前金星直冒,满天地飞舞着金花苍蝇,脑中、耳边发出嗡嗡的声音。只觉连天地也旋转起来。

  在这一撞中,狄万人只见眼前的墙上,显出一行斗大的金色密宗文字,似梵文,又似元朝国师八思巴所创的奇特文字,弯弯曲曲,字上排着几个菱形尖锐的斜方块。

  狄万人曾拜天竺异僧修行天竺密宗大法,识得这是“六字大明咒”的咒语——

  “唵、嘛、呢、叭、咪、吽”。

  原来这座墙,已被加注了密法真力,而且是以天竺佛教密宗的“阿缚卢积多伊湿伐罗”大神之法愿加注的无上密法真力。

  狄万人以天竺六神通密传,开天目,审察施法之人,却见一团蓝烟之中,现一个中年和尚脸,双手合十,身着福衣,竟是“阿缚卢积多伊湿伐罗”大神所拥有的“三十三身”法相中辟支佛身形象。这辟支佛身,又称缘觉身。这缘觉身与声闻身、佛身、梵王身、帝释天身、自在天身、大自在天身及天大将军身、毗沙门天身,为“阿缚卢积多伊湿伐罗”大神最为人注目的九大法身,余者还有婆罗门身、优婆塞身、优婆夷身、迦楼罗、紧那罗等种种法身。

  狄万人知以自己凡俗之力,难与相抗,只好念了声惭愧,息了忿恚愤怒之心,降下种种心魔,以眼观鼻鼻问心的数息法,静默内心,澄心见性,明了自身所在,复以“他心通”密法,向墙内蓝衫人投射过去,察敌心意。

  却见墙内那蓝衫人,竟毫无敌意,一心沉浸在某种事物之中,其心意杳杳渺渺,无依无傍,如无心出岫的白云,直是羚羊挂角,无迹可求。

  狄万人以“察敌法”向四周搜探,见无危机,便身子一掠,向前飘去,却见前面有门开着,可入一个大殿。他从殿门向里望去,恰好见着那个蓝衫人的背影。

  狄万人清咳一声,那人还是呆呆望着墙上事物,毫无察觉,狄万人暗运劲力,无声地一步一步向那蓝衫人逼近去。

  当狄万人踏入大殿时,他已将右手指套收起,无声地抽出了原本扣在腰间的软剑。

  这柄百炼精钢的软剑,还是当年三保太监郑和下西洋时带回的夷方贡物之剑,柔韧而锋利之极。狄万人贯以真力,将一柄软剑逼得笔直,而又丝毫不外泄一分劲气。

  狄万人相信,若被他逼到七步之内,这蓝衫人便武功再高,也难逃被他一剑而杀的命运!

  因为他的剑术,乃是闽西正宗的“一字电剑”剑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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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杨大拿 [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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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从南门入寺的“八手神枪”龙随云,手擎一对双头枪,闯入寺中,却见幽深的寺院,空荡无人,只有一个背朝寺门而坐的灰衣僧人,趺坐在神道上,即使从背影看去,也显得宝相庄严。

  龙随云不由怔了一怔。

  那僧人仿佛看到龙随云一样,低声念了声佛,低声道:“施主满身杀气,进得寺里欲作何为?”

  龙随云又是一怔。

  这僧人,竟脑后长眼一般,虽没任何回头动作,但一切俨如亲睹!

  就在这时,只听西北方向传来“火煞灵官”怒喝声、出掌声,墙体被掌力所毁声,墙体击溃之处,被声音震得哗地坍塌下一块墙体的声音,一切,都响得清清晰晰。

  龙随云才要起身,又听到东北角“修罗刀”宁破釜那带着凄厉如鬼泣神号的刀啸之声。

  难道这佛门胜地竟已成了敌人的巢穴?这刺客是有意把大伙引来,欲把大伙一一除去?

  这世上,不知有多少人想杀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朝廷权臣严太师了!

  难道,这是敌人有意而为,意在先一一拔去羽翼,最后再收拾严嵩本人?

  龙随云想到这里,心不由一紧。

  却听那僧人长叹一声,道:“你的搭挡,已然动手。唉,本寺已安宁二百年了,现在竟因你们,又招杀劫了!”

  “二百年,又招杀劫。难道,这寺在两百年前遭过大劫?”

  龙随云闻言不由发问。

  “二百年前,元朝至正年间,天下大乱,群雄纷起。我寺寺僧帝释以修行两百年所悟的佛门刀中之禅,入世修行,大开杀戒,以完杀劫。帝释遇上武林奇女子、道门第一高手刀灵仙,刀灵仙所修行的‘刀中之道’,被世人尊为‘玄中之玄,道外之道’。其刀术已参透天人神魔之界,已得大自在。”

  “当时,僧帝释受所居庙中主持所遣,助元廷镇压义军。而刀灵仙恰好是汉王陈友谅的大将军之女,与明尊教彭莹玉彭大和尚、小明王韩山童与今大明开国皇帝洪武帝手下大将徐达,合称为龙虎凤麟‘四灵’。帝释与刀灵仙以刀相会,斗得天昏地暗,从山东一直斗到北京,最后,帝释被刀灵仙所感,爱上了刀灵仙,两人合禅仙二门刀术修行于秘魔崖,创下‘刀帝流心法’,其刀法空前绝后,天下无敌。两人创下‘刀帝流心法’后,相谐离寺,欲去投奔反元大军。”

  “这时,元朝国师、喇嘛教第一高手连星目率喇嘛教七大密宗高手围住了秘魔岩,密宗八大高手联手布了一个惊心动魄的‘血厉大阵’,僧帝释与刀灵仙与八大密宗高手斗到最后,八大密宗高手非伤即死,无一不失去战力。不但如此,元军八百七十二人,也全都被连星目役使投入血阵战死,秘魔岩一时血流成河!阿弥陀,一个佛门清净之地,竟成惨不忍睹的修罗场!”

  龙随云闻言,一时也陷入僧人所说的故事中,心为故事中的杀劫所震,动容道:“若果如此,元朝朝廷怎容国都心腹之地叛乱存在?岂不更派大军来支援、报复?刀、帝两位,总还是难逃生天。”

  僧人缓缓道:“此时元朝军队在全国各地被各支义军打得七零八落,已大非昔比,朱元璋大军与元军主力正在决战,元军在战场上的形势捉襟见肘,势已不能分出一支军力对付两个对大局无碍的‘悍贼’。待秘魔岩之战结束,朱元璋的大军已围困大都了。”

  僧人讲的大都,就是现在的北京。

  龙随云吁了一口气,道:“这样,刀、帝两位得以无恙了?”

  僧人说:“刀、帝两位在这场恶战中也是元气大伤,五脏移位,心脉受损。喇嘛教高手所施为的‘血厉大阵’有密宗‘摄魂’之术,刀、帝两位的魂魄俱受密宗‘厌胜术’所困,陷于沉迷困顿之局,难以走出秘魔岩这座寺院。因刀、帝两位困于局中,赖寺僧供应而生存,除了定力高深的高僧,常人进了殿中也会被密宗‘封印’之力所困,刀、帝两位所困的殿,日长天久,便改名叫‘刀帝殿’了。”

  “后来,洪武帝定鼎天下,武当真人张三丰北行,欲破当年密宗之局,为刀、帝两人脱困。张三丰此行,惊动了洪武帝,洪武帝派诚意伯刘伯温迎上了张三丰,也不知刘伯温说了什么,张三丰并没入秘魔岩,只在西山最高处白云深处坐了七天七夜,然后回武当山去了。说来也怪,从此,这证果寺便多了一样古怪:刀帝殿里多了一道道教中北方真武大帝敕封金印。这寺里便夜夜有金光射斗牛之间,数十年如此。一时,这证果寺,在民间得‘金光寺’之名。唉,这些事,都为正史不载,若不是老僧听前辈口口相传、代代相授,便老僧也不知当年竟有此等奇事。这寺里‘刀帝殿’尘封数十年,在旁僧眼中,只知是一座被寺规严禁入内的怪殿,哪知有这等情事呢?唉,当年血流成河,事后痕迹无存,这岂不应了我佛门六如之说。”

  龙随云长抑一口气,道:“大师往事也表过了,佛法也说过了,现在可否让在下入寺了?”

  僧人道:“佛门清净之地,怎容得施主带刀兵入内,满怀杀意,要在寺内大开杀戒呢?”

  龙随云怒意难抑,眉间煞气一闪,脸色随即脸沉下来:“大师要阻我入寺了?”

  僧人说:“人可入寺,兵刃得留下。”

  龙随云怒极而笑,道:“好,我倒要看看,你如何留下我兵刃?”

  龙随云身子一掠而起,如同一头怒鹰,从坐在地上的僧人头顶上飞扑过去。

  龙随云外号“八手神枪”,他扑出时,双手已擎双枪在手。这种双短枪,武林中称为“双头蛇”,枪长四尺,两头都是枪头,变化多端,以招式奇诡见长。

  龙随云扑到僧人头上时,僧人忽回头来,向龙随云一笑。

  龙随云看到僧人一笑的同时,也看到了僧人两道雪白的长眉,灰色的僧袍,有两只仿佛其长无比的僧袍长袖,倏地如双龙飞扑而出,从左右向自己包抄过来。

  双袖飞扑而来,破风之声化为厉啸,两股奇强的真气,向龙随云压迫而至。

  龙随云大凛,蓄满的功劲,凝功于枪,双枪同出。

  龙随云的双枪,化为两道寒光,迎向那似乎满天飞舞的僧袖。

  【三】

  由东南角入内的“夺命腿王”顾云中一闻东北方向宁破釜的“修罗刀”发出厉啸之声,随即向宁破釜赶去,当他转过一处墙角,却见迎面一道金光洒来,那道金光中隐隐闪现出龙麟之光与密宗符号,正是宁破釜的“修罗刀”的特征。眼前所见,不由让顾云中一呆:只见宁破釜双眼通红,势若疯虎,舞动金色的“修罗刀”,带着满天的劲气刀罡,神情狰狞地猛劈狠杀。

  宁破釜在劈空气,杀虚无!

  宁破釜竟是在与空气作战。

  但说来也怪,明明无人,空中却有着神魔隐隐的笑声咒语声诵经念佛之声甚至魔鬼揶揄轻嘲之声,并含着时有时无的鬼哭神号,如风起远方,穿过空谷之声。

  “夺命腿王”经多见广,颇富江湖武林见闻,顿明白“修罗刀”宁破釜是着了魔性。

  顾云中眉一扬,身子一闪,向狂舞金刀的宁破釜冲去。

  顾云中冲出时,发出一声清啸。

  其清如寒秋山泉濯过银刀的清锐,复如西风胡笳中沙场秋点兵时万众无声一骑缓缓而过马上大将军检阅三军的清肃,更有一种冰清玉冽古井冷彻的清寒。

  让人听后,如大热天陡被一桶老寒井中寒井水浇了个满头满身,不自禁要打个寒战!

  顾云中为严府侍卫之首,师出道门武功崆峒派,这一声“寒神啸”有夺神摄心之威。

  宁破釜在疯狂中,听得此啸发出,不由动作为之一滞。

  宁破釜动作一滞之间,陡见一只大脚掌向自己顶阳骨踹来。

  宁破釜出于本能,手中刀一落,向脚掌斫去。

  但一刀斫下,那脚掌已然不见。

  宁破釜随即感到眉心一痛:一股阴寒真力,透过眉心直侵脑门。

  两根手指停在宁破釜的眉间印堂穴上,正是顾云中的又长又瘦的一根中指与紧挨着的一根食指。

  “寒神啸”与“惊神指”。

  这两样绝技加上变化莫测的“神腿”,便是顾云中傲视武林的三大功夫。

  吃顾云中“惊神指”一点,宁破釜眼中的疯狂之意尽去,神色显得既平静,又疲倦,一股沉沉倦意,袭上心来。

  顾云中撤了手指上所含真力,收回手,大声叫道:“宁三!”

  宁破釜在家排行为三,宁三是平时侍卫之间的称呼。

  宁破釜望着高高瘦瘦的顾云中,顾云中目光沉寒,微锁着眉,严肃地看着自己。

  顾云中问:“宁三,你都看到了什么?”

  以“修罗刀”宁破釜的平日冷厉作风,若不是看到了什么,他不会如此轻易陷入疯狂之境的。

  “我看到了一群神佛。”

  “神佛?”顾云中皱眉,重复道。

  “这是密宗中所奉持的神,以白命主为首的五身神。白命主又叫白哈尔,因有三副面孔,又叫三面战神。他还有水晶白鬼与白梵天王等名称。作为五身神之首,他位于东方,海螺天宫内,坐在镇敌宝座之上。其化为东方身之王为门普布查,一身黑色,右手持金刚杵,左手持用一种叫‘协薪’木制成的木杖,有疯熊带路,身随许多虎豹熊,其明妃为起尸魔女,一身白色,手持誓愿木和内盛人心的头盖骨碗。其化身为戒除情欲的年轻比丘,穿橙色法衣,缀墓地装饰物,举协薪长刀和刀,身前挂着净瓶。这是东方的身之王,还有西的功德王罗刹黑色的具木鸟者,南方的声密之王穿红衣的战神,以及意之王帝释,及他作为本身业之王的一身白色的协松多吉米沃且,即白哈尔自身,追随着他的有上百名手举锡杖的比丘,役使着上百个挥着魔剑的黑帽巫师、上百个持剑与盾的战士……”

  “你不是加持密法的吗?”顾云中看着目中又隐现疯意与恐怖之色的宁破釜,惊诧于武功高强的修密宗“修罗刀”法的宁破釜竟反会被密宗佛法中的神魔所制。

  宁破釜盯着寺内一处地方,目光露出深思之色:“正因为我修持密法,才会被激发密宗加持诸神。这寺里被加注了非常强大的密法。而且是藏密修炼中最精深的上师所为。”

  宁破釜看着正以探询目光深究寺内环境的顾云中,解释自己出刀的原因:“我刚入寺内,便见一个从半空中猛扑下来的武士,以金刚杵向我攻击。其招式之凌厉,真气之强烈,为我平生所仅见。当时情形下不由我出刀对抗。”

  “但这一出刀,所有意密全被引动,但见敌人层出不穷,凶险迭出,不拚命反击,就会被强敌所制。”宁破釜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苦笑道,“现在我才明白,我是被激发了自身的意密身密,在与自己的心魔幻象战斗。”

  顾云中看着寺里高高低低的建筑所构成的影与光之相,觉得这寺院透着一股神秘的氛围。

  顾云中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这寺里透着古怪。刚才听到马灵官已动用了他的‘朱砂掌’,狄万人与龙随云不见过来接应,显然也遇到了麻烦。”

  宁破釜是个锦袍矮壮汉子,擎刀在手,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唇,道:“在这里,我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仿佛数百年前有许多鬼魂在空中飘荡一般。又仿佛有许多野兽、神祗在地下隐藏,伺机噬人。”

  正说话间,只听空中破风之声从远而来,两人抬头向发声处望去,却见一个黑衣道人骑着一头巨大的黑色怪鸟,那怪鸟一扑一扑地扇着巨翅,从空中向寺里飞降下来。

  顾云中见这道人,喃喃道:“这是江湖上有名的乌衣道人,他骑的怪鸟,是一头木削之鸟。这人精于机关制作,各样工巧,又对黑白两道,正邪各派,各种奇术均有所涉,亦正亦邪,各式人都能兜得转,是个‘路路通’的人物。”

  正说话间,只听寺院前面,有个声音曼声梵唱一声,叫道:“善哉,善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随说话声,一片清脆的“叮叮当当”声,却是十几件小兵刃落地的声音。

  听到这声音,顾云中心中别地一跳,脸色一变道:“遮莫是唐老四的暗青子都被人下了?”

  顾云中与宁破釜当即向前面扑去。

  到前面,却见“袖手阎罗”唐铁鹗一脸漠然地立在那里,一只手举在距鼻端五寸许的地方,其手臂似乎在划个弧形欲要挥出,长袖于挥舞间向后飘飞,露出“袖手阎罗”平日一直袖在长袖中的那只灵巧而神秘的手,手掌心上翻,拇指屈扣掌心,指甲盖与掌心间扣抵着一枚小巧的飞镖,中、食指并在一起,无名与小指合在一起,四指中分为二:二指高扬,二指微抑,各自略带曲意,却是中食指间夹着一口短剑,无名指与小指间夹着一叶小小飞刀,正呈一挥出手之势。

  ——但他保持着这个手势,一动也不能动了!

  在他脚前,竟撒着一堆飞刀短剑子午钺之类暗器。

  在唐铁鹗相对而立的五丈开外,龙随云正奋勇出枪,双枪如龙,一上一下,盘旋而出,一攻敌人咽喉,一攻敌人气海,杀势如电,招式精严。然而这一招“双龙出海”正使到九分时,若遭定身法定住,大动化为大静,虽态势威猛,却是庙中的泥塑木雕,呈现那一刹那间静定之相。

  显然,“八手神枪”龙随云与“袖手阎罗”唐铁鹗都给人点了穴,制住了。

  “火煞灵官”马元修则脸色苍白,坐在地上,目光茫然。

  一个长眉如雪的老僧,脸如淡金,将手掌按在“火煞灵官”马元修的头上,似在为马元修度气疗伤。

  顾云中他们正在欲上不上的犹豫之间时,却听身后一个人大笑道:“长眉罗汉,恭喜你第三次出关了。”

  原来这长眉老僧竟就是传说中的武林异僧“长眉罗汉”——此僧当年威震天下,退出武林之争已五十年了,竟然还好端端的地活着。

  长眉罗汉向笑者颔首道:“道友,老衲出关总遇烦恼之事,哪有你四海逍遥?”

  长眉罗汉看着顾云中等人,摇了一下头,显得无可奈何:“这些施主来了,老衲的烦恼便生了。”

  乌衣道人哈地一笑,道:“这又有何烦恼?把他们领‘刀帝殿’就是。至于事后谁能记住什么,那看人造化了。”

  长眉罗汉听了,竖掌谢道:“道友之智,让老衲大开茅塞。对,既然他们想看什么,就让他们看什么去。”

  【四】

  顾云中他们到达刀帝殿门口,却见殿内呈现出一派诡异景象:

  “万里追云雕”狄万人一剑在手,正拟刺向前面蓝衫人背后大穴,但狄万人剑虽在手,神游天外,双目发直,定定地看着蓝衫人所仰首观看的墙壁,其神志已为墙壁所夺。

  墙壁上,彩绘满壁,画着神佛种种变相。九色之鹿,马头明王。目连救母。金翅鸟,白莲花,弥勒坦腹,燃灯垂眉,诸天神佛,五百罗汉,神态万千,龙蛇百兽飞舞奔突于藻井之间,天龙八部忿争恶斗于三界,六道轮回,前生后世,种种生灭事迹,形象栩栩如生,似欲从壁上走出来。

  顾云中把目光投向那个蓝衫人不为外物所动,凝神仰首观望的壁画,却见画面一半是一个年轻略带女相的僧人,以戒刀从空中劈下的神勇情景,另一半竟是一个舞刀道姑从地上起舞,盘旋向天空的神妙景象。那道姑不施黛朱,眉细目长,形容清减,相貌平凡,但神情清逸高华,竟给人半人半神之感,其舞姿,似反弹琵琶的敦煌飞天,又似在水晶宫七宝楼台间翩然起舞的龙女。

  令顾云中诧异的,是画中这个女相年轻僧人出刀勇猛,但眉眼间毫无忿恚愤怒之色,反带愉悦之情。这女相僧人,头并不大,身体修长而刚健,衣饰粗朴。但其身上所著虽为灰色僧服,给人感觉却比错金综彩的其他神佛更气韵生动,更形象突出。但觉其人眸光四射,神完气足,如真实之人从壁上跃下使出这一刀一样,夺人心魄。而那道姑身姿曼妙,舞刀的姿势既美到极点,婀娜生姿,又觉极简逸极自然,仿佛妇人飞针走线绣花缝衣一般极其亲切。

  然而这道姑的目光神情,含着一种摄人心志的肃静,一种不怒自威的气质,仿佛她即是掌握人生死的神仙。任何人的生死荣辱,均在其一念之间。令人生不敢违逆之意。

  更令人诧异的,是道姑所使的刀,极为长大,刀身上绘着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及五岳四渎、日月星辰等图案。这把刀斜扬出去,使得整个画面都因这把刀而生变化,仿佛道姑一刀既出,神佛辟易,天旋地转,日月运行,均始于这一刀。

  如此大的刀与如此娇小的道姑相比,简直像是刀带着人在舞,是刀提携着人起舞,舞升向天空。

  细看之下,整个神佛诸天呈现一种流动旋转之势,这这一势态,居然就源自这把刀的旋舞。

  更引人注目的,是使刀僧人与舞刀道姑身上与周围,竟钉着呈一种奇特阵法排列的巨型铜钉。

  在满壁彩绘中,还有着暗褐如血的许多梵文与藏密文字咒符。

  彩绘已色彩黯然,显然经历了无数年代。门户处蛛网尘封,雕梁藻井间,竟有数十只色彩灰暗的守宫,四出游行,不避生人。

  如此硕大的守宫,倒是宫中用来采炼验取处女守宫砂的好原料!

  但顾云中他们的注意力马上被长眉罗汉的话吸引过去了。

  长眉罗汉指着刀帝殿东面之墙壁画边缘那些道家法符,向乌衣道人说:“看,你们道门的张三丰老道,人不入寺,法已入寺。施法竟施到我佛寺里,好不霸道!”

  乌衣道人笑道:“大师乃佛门大德,远离六根,早无嗔苦了。想那张三丰祖师,虽以真武大帝道符镇寺,但那也是为了贵寺平安。刀帝殿若无张祖道符,刀、帝两人兵刃下厉鬼之魂,必扰得阖寺不宁。便武林中人,也不知有多少是非要牵涉贵寺了。”

  长眉罗汉垂目,念了声佛道:“道友说得是,三教同源,众生平等。便这壁上之人,也是有情。”

  顾云中顾不得这一僧一道两个异人口角斗法,向那观画的蓝衫人喝道:

  “兀那汉子,一路逃来,好不利索。现下被围了,装聋作哑地看画,躲得过去吗?”

  那蓝衫人闻缓缓回过头来,却是一个长眉环目、颔下微须的中年汉子,目含虎威,眉抒豪迈,看其神情,不卑不亢,显然是见过大场面的人物。

  蓝衫人目含威棱,射向顾云中:“顾大侍卫是唤在下么?”

  这人竟认识我?顾云中不由一怔。

  一旁宁破釜眉头一皱,喝道:“怎的?爷们做事,敢做不敢认么?你娘的,有种上我们严府来撒野,这会儿装孙子了?”

  蓝衫人闻言,脸色一沉,冷笑道:“我以为‘修罗刀’宁破釜是个百折不挠的刚直汉子,想不到却是不问是非、狐假虎威之徒!”

  宁破釜大怒,抢出,一掌拍出,“小鬼叫门”,击向蓝衫人小腹“气海”穴。

  但这一掌拍出,只见眼前蓝影一晃,手腕寸关尺处一紧,半个身子顿麻了过去:这个“大胆妄为”的蓝衫人,竟以“小擒拿手”扣拿住了宁破釜腕脉。

  也不见那蓝衫人如何动,只见蓝衫人轻叱道:“去!”宁破釜身子顿如遭强力弹出一般,腾空倒飞出去,宁破釜在空中急使“千斤坠”的沉劲之功,落地时还是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三步,才始拿桩站住。

  “刷”地一声,老羞成怒的宁破釜,黑脸一红,麻着脸叫道:“偷袭算不得真功夫。看刀!”

  宁破釜“修罗刀”刀头一抖一晃,发出“虎”的一声厉啸,刀风烈烈,扫向蓝衫人腰间。

  “渴骥奔泉”,这是“修罗刀”中的一招狠招。如果说刀是渴极的马儿,那么这渴极的马儿,最想饮的,是人的热血。

  无论什么人,若教这铁刀之马奔腰里这么一扫,都只有一刀两截、命赴黄泉了。

  然而宁破釜这一刀扫出,只见蓝影儿一闪,刀已落了空。待蓝影儿静下来,宁破釜的刀,只落个把儿攥在手里,整把刀被人家齐齐削下来,夺在手里了。

  蓝衫人冷笑一声:“如你这样,也配使刀?”

  蓝衫人说话间,将手一折,宁破釜被他夺去的刀已被一折两截。

  那把闻名武林的“修罗刀”在蓝衫人手里,仿佛不是金铁兵刃,而只是纸折木削的玩物。

  见蓝衫人露出这一手武功,“夺命腿王”顾云中忽然想起了一个人:“‘碎金指’力,‘断金掌刀’!敢情您老便是北六南七十三省刑衙马步捕快公推的‘捕王’、刑部总捕头韦爷?”

  “捕王”韦爷,原名韦键,因每次破案捕凶出手都不凡,人称“韦不凡”。在衙门与武林江湖积数十年,从未失手过。二十年前,不知何事,这位韦爷忽然挂冠而去,离开了京师。

  想不到时隔二十年,在这当儿,这块地上,忽然冒了出来!

  论官衔职级,“韦不凡”作为刑部官吏,官阶在五品,竟与严太师初任首辅时同一阶别。然一个不过是刑衙捕头,须犯险锋镝,刀口舔血,拿身家性命与凶犯周旋,时有恶斗拼命、命丧黄泉之险;一个却是皇帝跟前的红人,便一品大员、王公大人,也要向其屈膝。

  对大名鼎鼎的捕王“韦不凡”,顾云中只是闻名,从父辈师长处知道以前武林中有其人其武功,只是从未谋过面。捕王韦爷成名在四十年前,淡出江湖已有二十年,二十年前韦爷退出江湖时,顾云中还在师门学艺,还未开始闯武林。

  “捕王”韦不凡。

  听顾云中说眼前这蓝衫人就是传说中的“捕王”韦不凡,种种传说涌上各人心头。宁破釜手中刀把落地,脸色一灰,斗志顿失。“富贵钩”朱寒丹脸色一喜,踏上一步,肩一耸,两道寒光已出手,攻向蓝衫人。

  朱寒丹喝道:“即‘捕王’,若犯法,也与庶民同罪!”

  朱寒丹出招,颇为凶狠。但见双钩分进,“燕回大地”,盘上攻下,“雪花盖顶”、“枯树盘根”,左退右进,“常山击蛇”、“神鹳独舞”,钩尖泛起一波波寒气,在空中荡开,劲气纵横,气势凌逼。

  一路顺利进寺,并没遇什么险阻,办事执着认真的“富贵钩”朱寒丹,是搜遍一路上所经过的寺房才来到这里的。

  朱寒丹技出自巴山“剑钩万兵堂”,其师尊“七绝天君”诸葛芬,以其令人瞠目结舌的“左手画圆、右手画方,口吹笙曲,目阅账册,左足击鼓,右足书楷,楷又为新赋押险韵七绝十首”而称绝天下。诸葛芬“剑钩万兵堂”,专研天下兵器之学,刀剑钩戟十八般兵器无一不备积各有深究,每一样兵器授弟子一人,均能成名武林。朱寒丹为其第四十七弟子,以“钩”称雄,“逼人富贵挡不住”朱寒丹,是武林中最难缠的主儿之一。

  这一路“富贵钩”使出,便是严府侍卫之首“夺命腿王”顾云中也不由发出“啊”的一声惊叹。

  因为朱寒丹平日金人三缄其口,长于藏器。众侍卫只知朱寒丹的“富贵钩”厉害,难缠,但难缠、厉害到什么程度,并没亲身试过。每当有侍卫要“领教领教”朱寒丹的“高招”时,朱寒丹都以“小弟不才”“混口饭吃”之类服软认输言语搪塞过,想不到平日不见锋芒的朱寒丹,会突然飙威如此,便顾云中也不由惊讶出声了。

  但朱寒丹这路“富贵钩”的“小折枝”才使到第十七招“雀屏中的”,却听蓝衫人一声长笑,朱寒丹左钩倏地一乱,竟向自己右钩上搭去。朱寒丹才要抬钩分开,钩身忽然一重:蓝衫人以一根手指,拈在上面这柄钩身上。朱寒丹脸上红了三次,三次运劲欲震开蓝衫人拈在钩身上的手指,三次都劳而无功,不由长叹一口气,撤了真气,软软虚虚地将一对钩垂下来,交给左手握着,点膝于地谢罪:

  “朱某无知,谢捕王不杀之恩。”

  蓝衫人大笑,道:“生杀之权,掌之在有司。韦某不过闲云野鹤之人,息影林泉,栖居禅寺,得过且过之辈,敢闻杀人之事欤?诸位侍卫大老爷不找韦某麻烦,就已谢天谢地了。”

  确证蓝衫人就是“捕王”韦不凡,顾云中嘘了口气,神色恭谨地行了一礼:

  “不知是韦前辈韦爷在此。云中顾绩代家父家师向前辈问好。”

  “捕王”韦不凡凝目顾云中,点头道:“真像。真像。‘云中鹤’顾君美有子如此,堪可大慰老怀了。——看你下盘功夫异常见功底,是‘追日客’卫夫子还是‘千腿山’归如来的门下?”

  “归伯父与卫先生都曾授业于晚辈。”顾云中答道。

  “但你目含紫棱,印堂如玉,承浆挟霞,鼻息绵绵,若存若无,那是修‘清神谱’的朕象。你真正的师尊是‘绿竹庵’主劳老爷子了。”

  韦不凡微笑道。

  顾云中心头大骇,他拜“绿竹庵”主“竹仙人”劳老爷子的事,何等隐秘,不意被“捕王”韦爷一眼便看出了。

  见顾云中神色一变,韦不凡复扬声大笑,看着顾云中道:“其实,你在发出‘寒神啸’时,我便已知道你师承了。”韦不凡说至此,一顿,点头道,“你们诸人中,数你内功最深了。”

  “承韦爷谬赞,晚辈其实……”顾云中忙加逊谢。

  韦不凡手一摆,止住顾云中逊谢之辞:“难得机缘,何必虚言?既来这里,就一起看看这两百多年来尘封此寺的武林秘宝吧。这满壁变相,可含了深奥莫测的武学至理。”

  听“捕王”韦不凡如此推崇壁上彩绘神佛变相,说壁画中含了武学至理,众人都是习武成天性之人,闻言不由齐刷地齐把目光转向壁上。

  这一看,众人先自惊奇于满壁彩绘形象之奇诡,后但觉满壁彩图若浮若飘,有种忽前忽后的摇晃感,待凝神静气地定定观看,便看出画中所蕴的深幽之理来。众人的呼吸或转粗重,或转细长,一个个眼直直地,看出了神。

  在众人眼里,但觉满壁神佛的目光、神情、兵刃、动作,甚至衣纹,都变得神秘起来,含着武学玄奥的道理。

  “哦,这转法轮菩萨的法轮与毫光似乎含了阴阳消长之理。”一人看着看着,出了声。

  “啊,原来、原来这铜钉含着七政九曜十二星宫的方位。”另一人退后一步,观看画面大势,点点头,若有所悟。

  “九色鹿回头之势,那不含着杨家枪里‘拖枪计’‘回马枪’的变化?”又有人兴奋地说,并用手比划起来。

  这人旁边另一人却是另有所见:“这弓引满不发,才是七轮三脉别传一派的运功真传……”边说,边凑上头去细观持弓天神的姿势,抚摩其衣纹走势。

  “哦,这里是阿修罗部……”便适才沮丧不已的“修罗刀”宁破釜,也在壁绘神佛里找到了自己感兴趣的部分。

  看众人的兴趣已被壁画勾起,韦不凡淡淡一笑,依旧负手,观起他面前的画面来:女相僧人跃起空中挥刀劈斩目含喜悦。

  僧人的眼影竟然带着淡淡的红影,如血似火,隐含杀意无穷,又含着莫大慈悲。眸彩如电,电光中似旋着无穷光影幻象……

  而那个舞刀而起的道姑,在一瞥之间竟似动起来,正冉冉飘起,扭腰转体……

  【五】

  三天后。严府。

  严嵩与赵文华看着面前失魂落魄的七侍卫。

  这七人人虽站在他们面前,但每个人都神不守舍,仿佛他们的灵魂出窍,魂魄已飘游远行,行得很远,很远。

  秘魔岩。遇到“捕王”韦不凡。看了一幅壁画,一看就是三天,而被追捕的人,杳无音讯,早已鹤飞杳杳了。

  更奇的消息,陆续送来:

  七大侍卫离寺后三个时辰,忽有雷霆之声轰隆隆不绝,那座刀帝殿忽然坍塌,化为尘土。木石砖瓦琉璃顶彩绘藻井雕梁彩壁,俱成五色之土。尘土中唯捞出巨型铜钉数十支。铜绿斑斑,记录着悠悠岁月沧桑。

  经查,“捕王”韦不凡在二十年前已然与夫人、当年武林名女侠水明月双双物故。至此,韦不凡所属族户的祖祠里,按辈分排列的韦不凡之墓,坟丘宛然,野草离离,松柏森然,墓木已拱了。

  当地官府、里正、族长、无数证人,都予确证:“捕王”韦不凡夫妇染疾身故了。韦不凡夫妇病笃期间,乡邻族人子侄晚辈守护七天,共看着他们双双咽的气。众目睽睽,有目共睹。明查暗访,证词如一。以严嵩之精明,也只有在看完从韦不凡籍贯所在的官府送的卷宗后,承认韦不凡确是不在人间了。

  这事惊动万岁,嘉靖帝请各位“真人”施展搜魂大法,也确认韦不凡夫妇已脱离凡籍了。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顾云中等七大侍卫在秘魔岩证果寺里所遇的,又是谁呢?

  难道真有鬼魂之说?

  严嵩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六】

  七月十七。

  秘魔岩证果寺,刀帝殿屋脊上。

  一个身材高大如天神的蓝衫人与一个身材高挑的蓝衫青年刀客,正并肩而立,看着东方繁华的京城景象。远处,燕山山脉起伏隐约在天际云影间。

  蓝衫人问青年刀客:

  “你看到了什么?”

  青年刀客:“红尘繁华,世人熙攘,烽烟山河,日月流光。”

  蓝衫人点头:“看得好。能在繁华中看到烽烟,在熙攘外见到流光。古人说得好,‘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草木一秋,人活一世。所为何来?于此有思,有得,便能悟得人生真谛,若加精修,便能得道成仙。”

  青年刀客淡笑:“做神仙吗?我小杨这辈子没想过。”

  蓝衫人仔细端详着青年刀客:“乌衣老道把你荐给老夫,说你为可造之材。你是习刀之人,身在武林,自然但求精进,入世做一番大事。说那些修仙之事,难怪引不起你的兴致。但你若想刀道精进,不悟道,终究是不入刀道,难悟天下第一的刀法。”

  小杨苦笑:“便是天下第一的刀法,也不是我小杨所要求的。”

  蓝衫人面色一沉,肃然望着青年刀客:“那你这一生,图的什么?”

  小杨说:“我只是个无家可归的浪子,也不知谁是爹,谁是娘,从小就由乌衣道长带大,到处流浪。我只是个四海为家的浪子。”

  小杨说到这里,默默出了一会神,然后长吁一口气,望着远方:“我只是想尽一份心力,让世上多些祥和之象,少些乖戾之气。多些平和安宁,少些战乱杀伐。老百姓盼的是太平世道,安居乐业。我……我的责任,信念,就是平生本着除魔卫道,护持众生平安之心行世,随遇而变,因境行事,本着本愿,但求无愧于天地之间,此生之心,有个理得心安处。至于什么修齐治平建功立业不朽千秋,那是大英雄大豪杰们的事,非小杨所敢求也。”

  蓝衫人道:“好,好一个但求无愧天地之间!”

  蓝衫人目光炯炯,看着小杨说:“但作为一个刀客,如果有机缘,你不想得窥刀道一流之境?”

  小杨默然,只是虽空着手,那平日用来握刀的手,忽紧了一紧。

  蓝衫人大笑:“对了,这才是一个刀客的性格。刀道修行,也是逆水行舟,非进即退。”

  小杨望向蓝衫人:“那么,敢问前辈,何者是刀道?”

  蓝衫人说:“刀道,就是用刀之道,刀可行道,以刀证道。一刀在手,上应天道,中行人道,下绝鬼道。道者,通也,三才贯通,为自然大道。人世之事俱已想通,不为所拘,是谓悟道。悟道者,跳出三山外,不在五行中,超迈流辈,脱俗离垢,恢复人之本能本性,得人之真味真能而近乎神,是名真人。唯有真人,才能得证罗天大道,呼吸日月,与天地同寿,无敌于天下。至于白日飞升,呼风唤雨,犹是其道门末流。”

  蓝衫人说至此,看了一眼小杨:“我知道你年虽不过而立,但所遇之多,遭遇之奇,身负大任之艰巨,俱非庸凡辈可比。这人事历练,对悟刀道也是大有裨益的。世人拘泥于正邪神魔之别,其实只是修道门径不同,无所谓所行对错,关键在于能悟、能变、能通。唯有通人,才能打开藩樊,证得至道。道在阴阳未生之前,为太极无极之境。刀道之最高者,名‘天下无极’。”

  “马上,你就可看到这刀道至境了!”
【七】

  刀帝殿中。

  蓝衫人与小杨看着壁画。

  蓝衫人指着画中那个奋力将刀劈下的带着女相的僧人:“这便是大名鼎鼎的僧帝释。”

  蓝衫人又指着画中那个道姑:“刀灵仙。二百年前唯一能接得住僧帝释刀法的女人。”

  蓝衫人解说:“这两人以各自悟得的‘佛家禅刀’与道门‘阴符流刀法’相互印证刀道境界。”

  “因为两人名字一带‘刀’字,一带‘帝’字,故这座殿堂,叫做‘刀帝殿’。”

  蓝衫人说至此,一顿:“二百年来,武林中人知道这儿刀帝殿的,多之又多,多如过江之鲫;走进刀帝殿的,也代有百数人,但能从刀帝殿保持心性正常而出者,百不足一。从刀帝殿出来,武学大进的,万不足一。真正对刀道有进境的,唯有两家,一是传说为真武帝鼎力相助而创的京师刀术大门派‘武圣门’。‘武圣门’所传‘天笑刀’法,其中‘天绝’一刀十九个变化,便是十九代掌门一代悟一招变化而创出的。这十九个变化,迄今还无人能破。另一家便是当年一代大侠方白衣。方白衣悟出‘刀劫神功’,隐居刀帝谷,自成‘刀帝谷’一派刀法武学。唉,从方白衣到现在,也无数年过去了。这三代刀帝谷主,第一代是‘刀舟渔隐’方抱残,第二代是‘天刀’方残生,现下第三代刀帝谷主是有‘刀魔’之称的方生死,据说他练刀已至入魔之境,完全被刀中之玄迷住了心性。”

  小杨笑:“这刀帝谷一脉的谷主名字,后代接前代名字用字,如老鼠衔尾一样。”

  蓝衫人神情肃然:“后辈不得妄语前辈高明。这刀帝谷主是世家相传,谷主的名字含大衍之数,以五十为一循环,正含了生生不息,代代相传之意。历代刀帝谷主,根据当年方白衣带回的‘刀帝殿’双刀图所悟创的‘刀劫神功’,也在最末一招上,创出十九个变化来。那一刀,竟也是无人可破的。因此,‘刀帝谷’虽然低调行事,不太过问江湖之事,但‘刀弟谷’弟子凡有行走江湖的,都会闯出不小的名头,令天下为之侧目。”

  蓝衫人说至此,一顿:“若不是乌衣道长说及你身世,老夫知道你的刀术大多是自己悟出的,无师无门,我差点把你当作刀帝谷子弟了。”

  小杨说:“这次,若不是前辈把我匿藏于这寺墙夹壁,又自著蓝衫,瞒过严府侍卫,这证果寺,就要为在下所累了。”

  蓝衫人笑:“这一切,你其实应该感谢乌衣道长安排有方。若不是他居中安排,我又怎会这么巧能接应你摆脱严府尾追之累?”

  小杨说:“据晚辈所知,一代‘捕王’韦不凡归隐而去,早已辞世了。敢问前辈名讳?”

  蓝衫人沉默片刻,道:“名声为世所累。我已改过三次名,死过三次了。韦不凡之‘死’是第三次。我现隐居京师,易容化名入刑部作事。刑部六扇门中有个新来的捕头,时隐时现,四海追踪巨寇大盗,名叫做柳虎侯的,便是我了。但你只须记在心上,切莫对世人说起。”

  蓝衫人一笑,续道:“但那柳虎侯易容擒凶,所易容的面具,都是精于面具制作的蜀中‘变脸坊’‘巧手纪’会为我制的,时时在变。下次见面时生的什么模样,我也不知‘巧手纪’会给我什么样的面具,让我变成什么模样了。”

  小杨说:“前辈是怎样知道这寺里有夹壁的?我想,这绝不是什么巧合?”

  蓝衫人说:“我在寺里十四年参悟刀帝殿之秘。一次无意中得知这个秘密。因缘巧合,不想为你解了一困。”

  小杨望向蓝衫人:“原来前辈原来也是用刀的。”

  蓝衫人摇头:“我初行走江湖,用剑。在江湖上有微名。后从军,用枪,对枪术一道,颇有所得,人也升到了参将之职,因厌恶兵部官场之腐败,辞官而去。再改名入刑部,从刽子手一直做到‘捕王’。那段时间用的兵器,是斧与飞斧。飞斧术,是参考了浙省刑衙总捕巴炼石的铁链功而有所创设的。对刀道,近十四年,才来这里参悟的。”

  小杨说:“前辈于十四年即悟无上刀道,真所谓神人!晚辈习刀近二十年,才粗识刀术入门。”

  蓝衫人大笑:“若是‘快刀’小杨说粗识刀术入门,那天下刀术名家,大都要羞杀了。”

  蓝衫人笑声一收,望着小杨,脸转严肃:“不过,你的刀术,要入刀道,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为了使你知道天外有天,刀道最高境界是什么样子,我要破我四十年艺不外露之例了!”

  小杨说:“能睹前辈神功。晚辈算是三生有幸了!”

  蓝衫人说:“话说了几箩筐了,而给你看的刀道,还没演示。这不成了天桥把式了?好,你看着,我开始演示刀道……”

  听蓝衫人如此说,小杨顿脸色郑重起来,一眼不眨地看着蓝衫人取过刀,立门户,吸气,缓缓举刀,演刀……

  【八】

  蓝衫人与小杨站在秘魔岩最高处。

  蓝衫人看着西北方向正推上的一块乌云,淡淡道:“一个时辰内,这云推到岩头时,必有一场雷暴大风。到时,你便会看到我那一刀之威。”

  小杨嗯了一声,心中不无失望:蓝衫人的刀道,并不为奇:既无刀风劲烈,也无刀罡迫体,更无刀啸之声。每招都极从容,让人看得清清楚楚。可说是纤尘不惊。这样的刀法,有什么威力?

  一个时辰后,一切如蓝衫人所算,这团老大的乌云真推到了岩头上空。

  这时,蓝衫人脸色严峻,拔刀向天,身上蓝衫无风自动起来。

  不一刻儿,只见岩上风渐凛烈,云低天黑,那云似欲要湿人面了。

  饶是小杨胆大,面对如此奇绝的天象,也不由心下穆然肃然,垂手而立,环顾四方,心中顿起顺从天命之意。

  天风雷雨,山处高而云凛烈,似有无数雷电,藏在黑乎乎的一大朵一大朵巨云中。

  蓦地,风贴地一卷,一阵大雨,从天而降,白渗渗的雨条斜织,似有龙影在云雨中升腾翻舞。

  而就在这时,雷,一个接一个,从远而近,真有所谓雷车,隆隆作响,推过来。成串惊雷,接连响起,霹雳交加,雷轰电闪。天更黑,更低,欲与地面相合……而雨更狂,如数条白龙,在黑天下乱窜,狂舞。

  秘魔岩下,证果寺里,群树乱舞,像一群被雷声唤起的巨魔,正从地下升起,在天空下乱摆着它们的长发,与天地风雷抗争。

  忽听蓝衫人大声念了句什么,将刀用力一挥。

  似是被刀引起,一声极其巨大的雷声炸响,一道电光,从长天当空劈下!

  蓝衫人怒喝一声,那一声怒喝,竟盖过了天雷之声!声震八方!

  蓝衫人怒喝声中,将手中刀飞掷出去!

  那刀,如有灵性一般,化为一道龙影,奔向天空。

  轰轰烈烈。

  仿佛天找到了发泄愤怒的对象,把一串雷电俱向飞在空中的刀打来劈来!似要把这把在天地间飞舞的刀给劈落凡尘去,劈落山下去。

  蓝衫人将手一牵一引,喝声“疾!”

  那把飞在空中的刀,在空中一个盘旋,倏地向证果寺刀帝殿方向射去。

  霹雳连连!一串霹雳竟追随飞刀,而下,无数道闪电电光,劈在刀上,使刀在电光中化为一道蓝碧之光!

  那蓝碧之光在飞凌刀帝殿上空时,蓦地一盛,化作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一团极其耀目的巨大火光一闪,七八个火珠在空中狂舞,乱飞!

  就在这时,奇事陡现:

  整个刀帝殿,如被一柄无形的巨刀从空中劈下,一劈为二,向两旁倒开!整齐地倒开!

  当整个刀帝殿顶在缓缓向两边倒下时,忽然又同时裂出八个块面来。

  每个块面,都有数道“刀痕”划过,切开!

  每一块面的“刀痕”所切裂开,都不相同。

  小杨看了三块,不由心中猛地一凛,似有无数个雷在心房中炸响:

  那每一裂开的块面,再裂开时,竟呈八卦卦象:

  乾三连,坤三断,离中虚,坎中满……

  那一道道长长短短的“刀痕”,不正是一个时辰前,蓝衫人演刀时所划的刀的轨迹?

  再接着,随着电光明灭,空中竟出现龙腾,虎跃,凤舞,熊咆,百鸟朝凤,九龙戏珠,金刚降魔,仙人度海……种种若真若幻的幻景,每一景出现都极短,一明一灭,旋生旋灭!

  在明灭中,壁画中的种种情景也纷至沓来:九色鹿,马头王,白莲花,金翅鸟,神佛菩萨,十六诸天,天、人、龙,修罗等八部……僧帝释从高空中一刀劈下,大地为之分裂、刀灵仙拔刀起舞,舞上天庭……

  小杨如入山阴道上,得睹八宝楼台,众景明灭缤纷,千变万化,目接不暇!

  “啊!”小杨只感各种景象纷生,不知怎的,似有无数压力,应景而生,向自己压来,如泰山压顶,竟无法阻挡!随着景象愈见愈多,愈现愈快,小杨只觉身上所负,越来越重,以致心跳气促,头晕目眩,天旋地转进来!

  情不自禁地,小杨发出一声长叫,仰天倒下!

  随这长叫声,小杨喷出一口血来!

  随即眼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这就是刀帝殿?”

  小杨望着满地废墟,不由呆住。

  陪着小杨的老僧人叹气,道:“昨天你和那位施主离寺后一个时辰后,骤来一场狂暴奇特的雷雨,贫僧等缩在屋内不敢出去,只见天上,唉诸天神佛都现身了,还有神刀飞舞,那刀御雷电而行,生生把一座刀帝殿给摧成这样了。也就在昨日那个时辰,挂单驻锡敝寺的神僧长眉罗汉圆寂了!留下偈子说:‘二百年来守一殿,且欣刀帝世有传。天下无极终太平,何必长眉作罗汉?’那意思,竟是他作了两百年守殿之人,现在大功告成了!”

  “那,那与我一起离寺的那位……”

  “这位施主昨天把你送到寺门口,嘱老僧照看,说你会次晨醒来,他有事先走,留了一柬给你,你可自己看。”

  小杨接过老僧颤巍巍递来的纸柬,见上面写道:

  “字示杨君:

  刀道至境,天下无极,本应无阴无阳,无形无相,本乎自然,如道之存,包罗万象。吾虽明此理,然犹存竞胜之念,道心不纯。昨日违逆天意,强示无极之境,功亏一篑。本人亦为天雷所伤,需觅地静修。

  刀帝殿刀帝神圣,藉图传法,而心诀为《刀气合一心诀》,为两圣生前所抄录存世。据某所知,传至本朝,原为武林第一美人白玉姬所收藏。然白氏已嫁御封刀帝令狐西笑,是否肯示外人,不可知矣。

  某以十四年悟刀道之‘刀帝之心’,理虽得之,而行尚不足。始知知易行难,千古至理矣。人生参商,世事星转。日后相见,自有因缘。以某估衡,尔醒来半个时辰后,严贼当遣众来寺追查,尔应速离寺他往。

  此纸并白氏收刀帝心诀之事,不可外泄,以免生祸患,累害他人。切切。”

  小杨望下看落款,落款却是四字:

  “知名不具。”

  那蓝衫人,端的如神龙天外,见首不见尾了!

  小杨弯腰,从废超墟里捡起一块稍大的碎砖,希望能再看一眼壁画之残存,却见画有壁画的一面,画彩俱已脱去,只偶余几块极薄的白石灰附在砖上,手指略一捻,不但石灰,连砖俱成粉末,从指缝漏下。

  小杨连捡四五块断碎之砖,见都是如此,砖间堆塞彩色粉末,五色混杂,已不可分。至此,小杨再彻底相信:这刀帝殿,算是彻底从人间消失了!

  想不到自己竟是最后一个得睹壁画全豹之人!

  想到蓝衫人所嘱,小杨将双手一合,把蓝衫人留的纸柬,运功化为纸粉,然后低头一拜老僧,扬长而去。

  “善哉,善哉!”看着那青年刀客施展绝高明的轻功身法,离寺而去,那蓝衫之影闪了几闪,已然不见,老僧见怪不怪,只是轻轻地念佛。

  这老僧霜眉如雪,显然已见过太多的世间奇事了。


第四章 红花毒尊

  【一】

  “武林老大房典当”。

  七个金字在夕阳中闪闪发光。

  典当华屋连云、高楼重门,若没有这招牌匾额,准以为是哪位致仕隐居林泉的高官府邸。

  门为铜门,暗青的铜门。

  门两旁是铁狮子,拴马石,旗杆座。

  还有一副兵器架。

  铁铸的兵器架。

  兵器架上每逢一、三、五、七、九,插的是一对短戟。

  重五十七斤的短戟。

  短戟旁边则插一根竹竿。

  高一丈七尺的竹竿。

  这就告诉前来的武林朋友,典当值日护卫柜头是张重龙与虞立。

  “短戟”张重龙。

  “竹神”虞立。

  逢二、四、六、八、十,兵器架上是一件独足铜人。

  重八十三斤的独足铜人。

  与独足铜人同时摆出来的,是十三口柳叶飞刀。

  ——这就是说,今日的值日护卫柜头是“大力鬼帅”张盖和“秋风扫落叶”章铁钦。

  ——暗器名家、飞刀圣手“秋风扫落叶,不亦悲夫客”章铁钦的“秋风扫落叶”十三口飞刀,是江湖黑白两道俱望而生畏的兵器之一。

  张重龙、虞立、张盖、章铁钦。

  有这四人做柜头护卫,放在这典当的珍宝,就像喝在酒鬼肚子中的佳酿、花雕一样稳妥。——没有一个人能把酒鬼肚中的酒拿出来。

  ——即使把酒鬼的肚腹剖开也不能。

  因此,武林老大房典当的生意一向很兴隆,兴隆到即使见一个人拿来一只癞蛤蟆也可典当三十两白花花的纹银,也没人见怪。

  ——他敢当,当然能赎,不赎的话,他至少有值三十两白银的东西抵押。

  譬如人命。

  人命岂非很值钱?

  一间高大宽敞的铁房被一道铁栅中分为二。

  铁栅里边是一排铁柜。

  铁柜上有一只只铁抽屉。

  铁抽屉上用朱笔写着“天”“地”“玄”“黄”等字样。

  每一字下有个锁孔。

  每一个锁孔都插着花。

  花有富丽的牡丹,也有寻常的鼓子花,有山茶、豆蔻、百合、菟丝,还有来自天竺的优昙花、来自扶桑的八重樱。

  铁柜上有一个蝴蝶形铁把手。

  铁把手上有一个金光闪闪的大金环。

  金环上有无数银圈。

  银圈上有一把把钥匙。

  ——开铁抽屉的钥匙。

  铁栅外边是一张胡床,一张青玉案,一盏鹤形灯,一把太师椅。

  案上有文房四宝。

  椅上有一个夜读春秋的书生,书生膝上横剑。

  剑如秋水。

  “梆、梆、梆!”

  铁房外传来敲击声。

  书生手一握剑,抬头喝道:“龙在海!”

  “虎在山!——我是金二。”外面人叫道。

  书生舒一口气,握剑的手顿放松了:“何事?”

  金二道:“章先生传令进来,须加强防范。杭州今夜已发三起盗案。”

  “金一明白。”书生应道。

  书生取过一卷纸,目光落在纸上:

  三月十七日。晴。

  抗倭大将戚将军俞将军合歼倭寇一部,斩敌酋七名。

  铁小侯王之女被掳,遭奸杀。

  涌金门一富翁家遇盗。

  夜得快报,有十一股倭寇侵扰沿海。

  夜子正又得报:红花毒尊潜来杭州。

  书生拿过笔添写道:

  丑时末刻得报:今夜杭州发三起盗案。

  【二】

  浙省刑衙大门。

  一骑急驰而至。

  马上骑士一勒马缰,问门口衙役捕手:

  “巴老总呢?”

  “孤山梅庄。什么事?”

  “巡抚府遭盗。”

  骑士说完调马急驰而去。

  那四个青衣汉子像一阵风怒卷而来。

  四个青衣汉子:青衣。青裤。青布扎头。人字倒赶浪绑腿。白袜。麻鞋。

  四个青衣汉子扛着一副门板。

  门板黑。

  黑门板上覆着一幅黑色的布。

  黑色的布上放着一朵花。

  血红的花。

  四个青衣汉子走得极急。

  然极稳!

  外人看来,四个青衣汉子似是行云流水般飘泻而至!

  四个青衣汉子扛着门板穿过牌楼,穿过跨院,穿过天井,然后穿过一道阴森、威严的廊庑,进入后院。

  后院是一个有石、有竹、有亭的庭园。

  园中有一黑衣老者背门而坐。

  老者独饮。

  四个青衣汉子齐单膝点地,动作划一地放下肩头所扛门板。

  四个青衣汉子各把手握在刀把上——

  四柄短刀钉在黑门板的黑布四个角上。

  四个青衣汉子一齐拔刀。

  刀起。

  布飞。

  似有一阵狂风把黑布卷飞!

  怒卷狂飞的黑布中一个女子的清音怒喝道:

  “杀!”

  一团怒卷的黑布陡向黑衣老者扑至。

  黑衣老者回首,抬头,他惊见——

  黑布裂开!

  一白玉美人的裸胴旋出一道至美的白光!

  然白玉美人随即如飞鹰折了翅膀一样陡地陨落!

  陨落的白玉美人骤然变成铅灰、银黑!

  落到地上时,白玉美人已整个人都在萎缩!缩小……

  这时,天上那块黑布冉冉飘下,正好盖住了缩成羊子般大小的白玉美人。

  黑布盖下后便静寂不动。

  ——死一般静寂不动。

  然后——

  黑布忽然燃烧,发出耀目、色彩诡丽的火焰来!

  燃烧中似有一声极惊怖、极凄厉的女声遥遥地划过长天暮暮、院落深深!

  四个青衣汉子似都听到了这一声女声。

  四个青衣汉子脸俱青了一青、目光蓝了一蓝。

  而黑衣老者的一双眼顿如两把快剑相格,击溅出锐烈的光芒:

  “烈火离魂蛊!”

  死者:梅素素,孤山梅家坞“铁梅堂”堂主。

  梅素素是天目山了凡神尼之徒、大侠“梅花金枪血霸王”梅天君之女,武功了得,自创“铁梅堂”一派,曾挫败江湖高手一十七名,有“铁女侠”之称。

  梅素素自负美貌,一直是云英未嫁之身。

  梅素素善使“小天目山梅花十八刺”神针。

  梅素素死于“烈火离魂蛊”下。

  梅素素竟被:

  先奸、后杀!

  “这是第十八个被奸杀的女子!”

  黑衣老者负手喃喃道。

  黑衣老者把目光沉郁地投向案上白纸。

  白纸上是一连串的案子记录:

  涌金门钱小侯王之女钱惜惜十七岁三月十七日被掳,遭奸杀。

  南屏山下巨富秦官保之妾潘依依被人劫走,先奸后杀。

  左荡……葛岭……金鼓洞……

  奸杀!奸杀!奸杀……

  黑衣老者目光扫过案上白纸所书,负手仰天无语。

  黑衣老者的手忽猛地握拳——

  拳响!

  拳骨脆响!

  拳骨脆响声一路由拳至腕、至肘、至肩、至胸、背、胯、腿、胫、脚!

  黑衣老者顿如一张黑色的纸飘起!

  黑衣老者飘上了厅堂的屋顶。

  黑衣老者的右手轻飘飘地“飘”在屋顶天花板上——

  黑衣老者的手一“飘”上天花板,人顿如流星射出厅堂大门!射出大门时,身子略一沉,足尖在天井的地面上一点,身子一跃,已飞上了屋面!

  黑衣老者适才右手“飘”到的屋顶天花板忽然粉碎、堕落,落下一个人来。

  ——与此同时,屋顶上响起怒叱声、刀兵碰击声、暗器急啸声与凌乱的脚步声!

  四个青衣汉子脸色一凛,两个扑向“落”下来的人,两个扑出门,也纵身飞上屋顶,追黑衣老者而去——

  有敌来袭,不能让老总挂了单!

  这是两个扑门而出的青衣汉子同时在心中掠过的想法。

  殊不知正是这想法救了他们自己!

  ——因为当他们回来时,发现留在现场的两人,已被杀,且死状如梅素素般极惨。

  黑衣老者飞上屋顶时,眼角正瞥见两道剑光匹练般交剪而来。

  黑衣老者手往腰中一摸,手中已多了一件兵器。

  他是使铁链的。

  在杭州,黑白两道的人听到铁链抖动的声音脸色都要变一变的!

  ——因为有他这条铁链!

  ——巴老爷子的铁链,抽折过西城铁臂王王千斤的胳膊,锁扣过七里滩快剑堡堡主于不丁的七星剑,更抽断过黑道上恶名远扬的“三凶”“一霸”的脊梁骨!

  提起浙江刑衙总捕头巴炼石的名头,那是风摇铜扁豆——响当当的!

  巴炼石铁链挥出,“凤凰三点头”、“金鸡夺粟”,铁链已叮当作响地缠扣上了左右如毒蛇般刺来的两口剑。

  巴炼石左手一扬,向那一左一右两个使剑的蒙面剑客,射出两颗铁菩提子。

  巴炼石的铁菩提子暗器,百发百中,为武林一绝!

  但他的铁菩提子落了空!

  ——铁菩提子在中途遇上了七八支小飞叉。

  铁菩提子被小飞叉击沉下去。

  与此同时,十几件暗器带着狰厉的急啸,射向巴炼石。

  ——暗器有瓦棱镖、飞蝗石、袖箭、连珠铁花弩。

  还有中原罕见的竹箭与最难拿捏发射的铁蒺藜!

  巴炼石见状怒叱一声,手腕一振,铁链陡地跳离所锁扣的剑,舞成水都泼不进的一道铁链链幕——

  “风雨会中州”!

  这是铁链退而自保,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保命绝招。

  杀敌固然重要,但保命更要紧!

  这是捕快的原则。

  捕快不是杀手死士,拚命不是他的行当。虽然有时不得不拚命,但能不拚命时还是尽量不拚命的好。

  于是,所有的暗器都在铁链舞出的防卫帷幕外纷纷降落、粉碎、崩飞。

  ——但巴炼石停下舞链时,眼角飞瞥之处,见两个青袍的蒙面客袍角一闪,也已到了相隔十八九丈的对街女儿墙墙角处了。

  “魔崽子们,想溜啊?”

  巴炼石大叫一声,人顿如大鸟一般飞起!

  他急飞的身姿像一头黑鹰!

  他三个起伏间,已落到了女儿墙墙角处。

  这时他看到那两个青袍客的身影正在街对面七八丈远的地方纵高窜低地急逃。

  他不由精神一振,轩眉一层,哑哑笑道:

  “看你能跑多远?”

  他说完,纵身向对面街上跃去。

  “什么人?”

  黑衣老者巴炼石正跃在街心上空,随街面上一声厉喝,有三条人影跃起,三杆红缨大枪齐向他扎来。

  巴炼石急抡铁链,把三枪挥退,喝道:

  “巴炼石在此!”

  “是巴老总!”

  三个枪手闻言,齐单膝点地行礼:“恕小人误犯老总虎威。”

  与此同时,一个军官打扮的中年人迎上叫道:

  “可不得了,巴老总,都督府也出盗案了!”

  “什么?”

  巴炼石闻言,心中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连都督府也敢盗,这伙盗贼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三】

  三月十九日。多云。微风。

  典当大院后花园。

  一座白色石屋,无门、无窗。

  屋呈半圆形。

  屋面上满是龙凤云纹的浮雕。

  屋四周为白石坪。

  坪外有一八角亭。

  亭上有一蓝衫文士与一账房先生打扮者正在对弈。

  蓝衫文士清秀、精神。

  账房先生有孤寒之色。

  亭外为湖。湖水环此地而由西往东流出。

  一艘小船,由舟子划着飞快驶来,停在亭下石磴。

  五六个人下了船往亭上走来。

  五六个人中那个三绺长髯、虎眉凤目的锦衣人,不是典当主人曾九侯还是谁?

  另外两人则抬着两只箱子。

  铁皮箱子。

  莫非又有什么重宝典进典当来了?

  蓝衫文士站起,恭声道:“虞立有失远迎。”

  曾九侯向虞立点了一下头,目光却望向账房先生打扮者:“章先生雅兴被打扰了?”

  章铁钦把袖一拂,顿打乱了棋局:“一时之兴,让东翁见笑了。”

  曾九侯说:“两位请点验一下送来的东西。”

  虞立、章铁钦各走向一个铁箱,打开点检。

  当虞立、章铁钦弯腰去打开铁箱时,有四个人要打开虞立、章铁钦——

  那四个扛铁箱的人乘虞立、章铁钦弯腰不备之际,同时出了手!

  不但出了手,还出了刀剑。

  ——缅刀!软剑!

  缅刀、软剑同时招呼向章铁钦:

  刀劈头!

  剑刺心!

  而另两个人则向虞立身上扑去:

  一个使的是“大撕风手”,撕虞立的心!

  一个使的是“斩龙掌”,立掌为刀,一刀斩向虞立的颈项!

  那四个人用刀剑、指掌想打开的,是虞立、章铁钦的身体!

  他们是不是想看看两人的血是不是够红?心是不是够热?一旦心碎、头断了,是否还活得成?

  谁还能在心碎、头断后活得成呢?

  但谁还希望这样“打开看看”后让虞立、章铁钦活呢?

  ——这四个人出手,本就是要虞立、章铁钦死的!

  奇怪的是四个人杀两大典当护卫柜头,典当主人曾九侯竟笑吟吟地看着。

  难道他认为这两个忠心耿耿的属下该死?

  抑或他被人做了手脚,下了毒,点子“笑腰”穴?

  但见虞立身子一闪,人已从两个向他下手的人中间闪出。

  他闪出的身影像一缕烟。

  淡蓝的烟。

  与此同时,只听“当”“叮”两声响,暗算章铁钦的刀剑也被两粒圆骨溜溜的东西击中,击得刀、剑偏斜荡开,落了空。

  然后虞立、章铁钦开始反击。

  虞立如一缕蓝色的烟飘起,飘向了那两个偷袭他的人身后。

  他在飘出时射出了两道绿光。

  两道绿光射出,两个偷袭的人便成泥塑木雕般一动不动了!

  章铁钦的反击是出拳!

  他只打出一拳!

  这一拳拳风也不特别烈、出拳也不特别快,至于准头更谈不上,既没击向使刀的,也没打向使剑的,——他这一拳根本不是打人的!

  他、打、地!

  他这一拳击在地上,大地似乎给震了一震,隐隐发出了一声闷雷之声。

  那使刀、使剑的人忽身子震了一震,如遭雷殛,脸灰了一灰。

  两人的刀、剑已坠地!

  两人似已呆了。

  这时,有两人联袂谈笑从水上飘然而至。

  两人所显示出的这一身轻功正是武林人梦寐以求的登萍渡水、踏雪无痕的境界。

  这两人一个是和尚,宝相庄严、眉目清朗的和尚。

  另一人三绺长髯虎眉凤目,赫然又是一个曾九侯!

  这一个新来的曾九侯大笑回看和尚:“大师,你看我这典当如何?”

  和尚长念一声佛号:“善哉!善哉!曾施主既有此心此力,乃天下苍生之福!”

  原先的那个曾九侯抱拳降阶相迎:“张重龙见过东家与法舟大师!”

  ——原来那和尚就是灵隐寺的主持法舟和尚。

  ——原来第一个曾九侯是“短戟”张重龙扮的。

  曾九侯向张重龙点了一下头,然后笑望虞立、章铁钦:

  “你们猜出眼前这几位的来历么?”

  章铁钦望着其中一人道:

  “杭州有十一家武馆、武场,但真正得名家门派嫡传的只有三家。城南老孟的武当拳剑、城东顾大眼的少林棍都是名门正宗。但真正的高手是城北‘风云武馆’馆主赵高梁,赵高梁武功高强,并非他有什么过人之处,只因他肯吃苦和遇到了一个好师父,他的师父好像姓韩……”

  “不错,我就是韩威。”那人道,他边说边慢慢脱下外面的罩衫,露出里边浑身缠着系着挂着的插满飞刀的皮带与装着各种暗器的皮兜、皮囊。

  “铁拳满天星”韩威的拳术、暗器,是江南武林真正的高手之一。

  但他袭击章铁钦时,用的是剑。

  章铁钦的眼睛望着另一个人脸上,目光已变严肃丁:“你如用铁链、暗器出手,我便真成了‘不亦悲夫客’了!巴总捕此来,一定别有深意吧?”

  ——巴总捕?他说那另一人竟是浙省刑衙总捕巴炼石?

  巴炼石哈哈一笑,顺鬓角往脸上一摸,掀下一张薄若蝉翼的面具来,目光炯炯地望着章铁钦:

  “你如真是以暗器成名的‘秋风扫落叶、不亦悲夫客’章先生,老夫说不定真出暗器领教先生的绝技了!”

  章铁钦惊讶地问:“难道你以为我不是?”

  巴炼石:“你当然不是。”

  “我是谁?”

  “你是张盖,‘大力鬼帅’张盖。你刚才打向地上的一拳,是‘恨地无环’!”

  “你错了!”

  章铁钦说完,从他身上飞出了几十缕、几百道寒芒银光,全射向了巴炼石!

  巴炼石大惊,跳起,在空中施展他素不外露的“魔陀鬼旋”身法,将暗器一一避开。

  待章铁钦射完暗器,巴炼石斜掠而落,落到地上,瞪着章铁钦:

  “现在连我也搞不清楚,你究竟是‘大力鬼帅’张盖还是‘不亦悲夫客’章铁钦了!”

  章铁钦大笑,笑声豪朗:“我的功夫是张盖的,容貌是章大哥的!”

  “你是张盖。”巴炼石松了一口气道。

  “我当然是张盖,你如真遇上章大哥的暗器,是否能全身而退只有天知道了!”

  曾九侯又问虞立:“你那两位呢?”

  虞立笑道:“待我看一下‘神签’!”

  他走到两人中那个身材高大的袭击者背后,从那人脊椎与颈项联结处的“大椎穴”上取下了一片碧绿色东西。

  ——那是一片竹叶!

  虞立看了一眼竹叶,迟疑了一下,又取下另一个人“大椎穴”上的竹叶察看。

  这一察看,他不由发出“噫”的一声惊奇声来。

  “怎么啦?”张重龙问。

  虞立转到那身材高大的袭击者面前,望着那人拱手一揖:

  “想不到是道上同源来了。我们开典当,阁下开镖局,都是替人看护钱财的行当。我小虞这算是给龙大镖头、龙总局主行过礼了!”

  随后虞立把目光定在另一个人脸上,仰天打个哈哈:

  “今天巧了,我两片竹叶都白打了!龙大镖头练的是‘金钟罩铁布衫’,一流的外家横练功夫,我这专克内家气功的竹叶制穴,形同虚设。而这位则更绝:竟然是石道人的‘石头闭穴拳’传人!据说,都督府中有一位三将军叫凤国荣,是石道人的二弟子,不知这位是……”

  “我是凤国荣。”凤国荣道,“你猜得一点也不错,这位也正是龙总局主。但你能否再猜一猜?”

  “猜什么?”

  “我们的来意!”

  “浙省刑衙总捕头巴老爷子为人正直,嫉恶如仇;韩老拳师武艺超群、恪守武德,为人谨慎谦逊;加上都督大人倚为左右的凤三将军与颇有侠义之名的龙大镖头,四位同来,不是请我们典当的护卫协同捉拿近日来连连作案的飞贼凶手,便是托我们代为保管巡抚、都督大人府上的金银珠宝!”

  “虽不中,亦不远矣。”巴炼石道,“近来盗贼猖狂,连巡抚衙门、都督府都敢下手!据侦报,盗贼中混有日本浪人,此事恐与倭寇有干系。”

  “为全力捉拿盗贼,同时又不出纰漏,便有请典当代为保管一件重要物事了!”凤国荣道,“那是事关沿海一带千万百姓生死兴亡的重要物事,如不慎落到倭寇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虞立、张盖闻言眉毛不由齐扬了一扬:

  “不知什么物事竟如此重要?”

  “赵大人、胡大人与戚、俞、谭三将军剿灭防卫倭寇的兵力部署图。”

  说这话的是法舟和尚。

  随后他从怀中拿出了一只黑漆的铜盒。

  密封的铜盒。

  铜盒有三道锁纽,还有三道盖了关防大印与都督府、巡抚府朱红印鉴的火漆关封。

  每道关封上都署着六道名字:

  凤国荣。

  巴炼石。

  龙四海。

  韩威。

  释法舟。

  最后一道龙飞凤舞的名字则是“武林老大房典当”主人的签署:

  曾九侯。

  曾九侯仰头向天,似在向九天苍穹诉说所负的重任,沉声道:

  “我们接的这个当,是保证倭寇被剿灭前,不让这只盒子失窃。”

  “我们接的是,义——当——!”

  巴炼石率龙四海、韩威、凤国荣、法舟和尚告别:

  “我们去缉拿飞盗凶手,你们护盒,各负其责。”

  “但愿我们捉拿到飞盗凶手后,能请各位喝一杯。”凤国荣道。

  “但愿将来把倭寇赶走后,取出这盒子,还是这六道名字,一无所损!”

  曾九侯接道。

  众人大笑而别。

  依旧铁房,铁栅。

  胡床。青玉案。太师椅。

  依旧是那称“金一”的书生。

  书生在写日志——

  四月初一。阴。

  都督府宝盒安然无恙。

  京都捕神柳虎侯已到八日,破盗案五起,缉拿七人下狱。

  昨晚,保叔塔巷又一民女遭奸杀。

  晨得快报二:神偷卓飞飞又现江湖,且已来杭,须加防备。

  杭州东城外有日本国浪人、武士出现。

  上午,大护卫张重龙外出喝酒,遭无名高手挑战,张虽胜,亦受微伤。无名高手临去扬言将来报仇。

  中午见张重龙,张有忧色。

  “梆,梆梆,梆!”铁屋外传来敲击声。

  书生停写,手已握剑,喝道:“初一过了是十五。”

  “十五过了又初一。——我是金二。”外面人应道。

  “何事?”

  “老板传谕:天杀星、妙偷、幽冥使者齐现杭州城,各堂口、宝柜严加防范!”

  “金一明白!”

  书生回到书案前,犹自喃喃自语:

  “天杀星、幽冥使者,难道他们是为无名高手来的?”

  想到那杀人无数的天杀星和神出鬼没、把灾祸、凶杀与死亡气息带到每一个地方的幽冥使者,书生心中陡起了一阵寒意,不由又加披了一件衣衫。

  他忽有一种预感:

  山雨欲来风满楼。一场大风暴正在逼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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