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精神文明的宽松,就是对老百姓的宽厚。我们之所以怀念80年代,是因为那是一场温柔的反叛。不是创作者在反叛,而是阅读、聆听、讨论本身就是一种反叛。这种反叛,不同的人群反应不同,底层如岩浆涌动,上层内心依然纠结。对精神文明的追求,就是对生活的浪漫。这段时间,常常看到怀念80代的文章。实际上,80年代是个不成熟的时代,无论是社会建设、经济还是文化,都无法与当下相比。但是,它年轻、真诚,富有朝气,充溢着理想主义。而这些,如今离我们,已经越来越陌生。 70年代末、80年初,动乱已过,百废待兴。当时还是造纸工人的芒克、建筑工人的北岛,在北京亮马河小院,守着一台借来的油印机,连干三天三夜不休,创立诗刊《今天》。诗刊以地下小报形式,流传大街小巷。眼神青涩的顾城,在上面发表了《一代人》: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在工厂焊灯泡的舒婷,读到这首诗时,情绪悸动,说就像受到八级地震。之后诗歌浪潮席卷全国,诞生诗社2000多家,流派88个。北岛、芒克、顾城、海子等著名诗人,都相当于时代巨星。各大诗歌节的门票,永远都被一抢而光。与此同时,小说浪潮也如大河出川。西方的马尔克斯、卡夫卡、加缪、萨特等,大量涌入书店,青年人冒大雪通宵排队,就为买一本小说。受西方文学启蒙,他们也纷纷捉笔创作。从伤痕、先锋到寻根文学,涌现了莫言、余华、苏童、刘震云、王安忆、王朔、阿城等大批好作家。成名前,他们多是农民、工人、牙医、小贩,但都凭着创作的热情和才华,构成文学天空的群星璀璨。此时全国的文学期刊,也迎来空前的井喷式发展。各地仅省级以上的文学期刊,就达200多种。国家级的文学期刊,南有《收获》,北有《人民文学》,发行量都高达100多万份。中国一直没有文艺复兴,然而我们也可以把80年代,当成中国的文艺复兴。虽然我们没有像六百年前的欧洲,诞生但丁、卢梭、伏尔泰和彼特拉克。但文艺思潮激涌的80年代,同样有着那时,一把将人从宗教禁欲中解放的痛快淋漓。 芒克(左)与北岛 80年代的觉醒,是从一封信开始的。1980年5月,《中国青年》收到一封读者来信,署名“潘晓”,主题是诉说青年人的困惑。信里首次提到禁忌的“个人主义”,其中最重要的一句写道:任何人,不管是生存还是创造,都是主观为自我,客观为别人。杂志将信发表,没成想一时引发全国热议,各地来信雪花般扑来,多达6万多封。关于“个人主义”的讨论长达半年多,被称为“一代中国青年的精神初恋”。以此为分水岭,中国青年由内而外,开启对个性的追求。那时的个性时尚,是戴蛤蟆镜、穿喇叭裤,手提录音机播放港台歌曲。其中放得最多的,是细致温柔的邓丽君。在当时,人们无不“白天谈老邓,夜晚听小邓”。 邓丽君的歌声,不再沉迷宏大叙事,关心个体的内心。上海电视台一位女编导亲口讲述,台里一个年轻人,每一次听到邓丽君的那两句“不知道为了什么,忧愁它围绕着我”时,就泪如雨下。央视曾以“十亿个掌声”为题,连播三期特别节目,开头如此评价邓丽君:她的歌声,唤醒了无数被禁锢的心灵。在80年代,唤醒禁锢心灵的,除了春风般的邓丽君,还有春雷般的崔健。1986年,在北京工体的百名歌星演唱会上,崔健的《一无所有》横空出世。激越如嘶吼的摇滚演唱方式,以及那句“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唱出一代人个性压抑后,强烈释放的狂野酣畅。在颂圣时代,中国歌曲里没有“我”,最多有个“我爱北京天安门”。而邓丽君、崔健再次让人们知道,在80年代的字典里,“我”这个字,依然顽石般地存在。 邓丽君 80年代,年轻人也恢复锐气,敢于藐视权威。1984年底,学者黄子平参加文学活动。晚上编辑李陀到他房间串门,见他正在那烫脚,膝上放一本书,边搓脚边看。问:看的什么书?黄子平答:《管锥编》。《管锥编》是钱锺书的古文笔记体著作,全书130万字,是学者公认的难啃,读此书无不正襟危坐。李陀吃惊地说:你就这么洗脚的时候看《管锥编》?黄子平笑笑,说:这书洗脚的时候看,最合适不过。还有一次,诗人食指参加文学活动。结束后,几位领导大摆官威,指名要他来合影。他看这副架势,直接扭头就走,说:“切,我又不是领导,为什么要配合!”那年头,知识分子可以谁都不鸟,也可以敏锐锋利、口诛笔伐。80年代初,一位叫马北北的25岁女记者,刚进《中国青年报》报社,获得一条检报。被检报的对象,是商业部的部长。内容是他搞特权,在高级饭店吃霸王餐,费用相当于普通干部月薪,但付的钱还不够买一碗汤。马北北证实举报属实,直接写成披露文章《敢于向特权挑战的人》,同事看过,倒吸一口凉气,提醒她“这可能是要毁前程的文章”。马北北就回了两个字,“不怕!”次日,文章发表在《中国青年报》头版头条,剑指权威,举国哗然。还有某次大会,邓小平在会间吸烟,一位女记者上去递了个纸条,写道:今天是世界戒烟日,请不要抽烟。还有某次工作会,与会官员纷纷睡觉,一位摄影师无法取景,直接将众人睡态拍下,标题取道:《工作会竟成了睡觉会》。至今,我们仍喜欢那时青年的姿态,睥睨权威,如火烈烈。 80年代街头的青年 80年代,也是理想主义和商业,最兼容的时代。1982年,央视开始筹拍《西游记》。整个剧组只有一台摄影机,却为取景走遍全国19个省。当时六小龄童每集片酬,只有70元,全剧拍完,历经17年。最终,这版《西游记》创造播放神话,累计观看130亿次。一次节目中,主持人问导演杨洁:为什么几乎没有人吐槽82版的《西游记》?杨洁说:因为我们是在搞艺术,我们没有为钱,没有为名,没有为利。无独有偶,那时候诞生的神剧,还有《红楼梦》。1987年,《红楼梦》在央视播出,一时天下无人不识“林妹妹”。“林黛玉”的演员叫陈晓旭,为演好角色,长年生活中一餐一饭、一颦一笑,皆和角色融为一体。《红楼梦》拍完后,她因对“林黛玉”用情太深,竟再也无法饰演别的角色,索性退出演艺圈。后来别的演员问陈晓旭:为什么现在的演员再难像你一样,这样演活一个角色?陈晓旭说:因为没有人愿意拿自己的一生,来真正投入给一个角色。这么多年过去,中国影视业突飞猛进,从资本到特效水平,完全碾压80年代。但是从艺术水平上来说,却从未超过那时的《西游记》《红楼梦》。原因无它,用钱、用技术,永远比不过用心、用时间。作家徐星曾说:80年代,是中国理想主义最浓烈的时代。那时不仅是诗人、作家在以梦为马,即便操持商业的人,也同样坚持理想主义。他们虽在制造娱乐,却绝不生产快餐。为将事情做到极致,可以不惜投入一生。 陈晓旭版“林黛玉” 80年代之所以美好,还因为那时的人,简单温暖,至真至性。80年代期间,编辑顾晓阳的家在北京站旁边,常有人来借住。一天晚上,满脸胡子的马原,经朋友介绍走进来。顾晓阳得知他是小说家,拿出自己的小说给他看。马原一看,直接说:你的小说观念落后一百多年!顾晓阳一听不服,和他辩论起来。激动时,两人互相漫骂、攻击或赞美。吵到肚子咕咕叫,并肩出门。顾晓阳卖了手表,凑顿饭钱,请马原喝酒,接着大吵。那时的人,几杯下肚,无话不谈。朋友相交,无不率性。 1985年,作家的阿城的家,号称“北京会馆”,每天有各地文友来访,络绎不绝。他好用挂面接待,最多一天下面16次。有时离家几天,直接在窗上留字:出门了,几日回来,钥匙和挂面在老地方。那时画家朱新建,常去他家刷夜,两人交谈甚欢,彻夜不眠,最高纪录一天畅谈18小时,声音全哑。后来阿城写出《三王》大火,背了满满一书包钱,街上碰见朱新建,随手拿了两摞给他。朱新建问,我为什么要你的钱?阿城直接说:这么多钱,我一个人怎么用得完?那时的人,交往也热烈。校园里,大家一起读诗、喝酒、抱头痛哭。清华、北大的操场,校园歌手常聚,数十个学校学生前来茬琴,输的当场把吉他砸得稀烂。那年头,学生可以在深夜踹开老师的门,就因为看了一本书激动得失眠。男生可以为给穿波西米亚长裙的女老师,买一副隐形眼镜,去组织俱乐部卖酸奶。女生也可以把一个月的饭票分成两半,一人一半,分给最崇拜的流浪歌手。在摄影师任曙林的眼里,80年代是一个世纪中唯一凸显干净的年代。1984年,任曙林在北京171中学,拍下一张《下过雨的操场》。色调幽蓝,一个穿白裙的女孩左手拿书,趟水而过,身后的水洼,映出清秀倒影。歌手老狼特别喜欢这张照片,多年后再仔细端详,发现角落里,竟还有一个穿着白衬衫的男孩。他说:我当时热泪盈眶。瞬间觉得那就是我。 任曙林《下过雨的操场》 我曾以为80年代是上个世纪的故事,很古了,谁还有兴趣?可是出乎意料,每隔一段时间,关于80年代的怀念,就会像潮汐一般卷土重来。去年的贺岁档,52亿票房的《你好,李焕英》,我们也正是随着女主人公穿越回到了80年代,在那些平常的日子,感受到一段段闪亮的记忆。实际上,80年代是个不成熟的时代,无论是社会建设、经济还是文化,都无法与当下相比。但是,它年轻、真诚,富有朝气,充溢着理想主义。而这些,如今离我们,已经越来越陌生。就像头发已花白的北岛,在诗中写道: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color=blue]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归根结底,我们之所以怀念80年代,是怀念那个时候思想的解放,证明了任何封印,都禁锢不了思想。是怀念那个时候人性的觉醒,将每个人的渴望唤醒,将每个人的尊严激活。也是怀念那些五彩斑斓的诗歌、小说、音乐、影视等,对走出苦难的民族的人道补偿。也是怀念那个时代,年轻人的独立思考、勇敢真诚、追逐理想的信念,是如此的可贵。我们之所以怀念80年代,是因为那是一场温柔的反叛。不是创作者在反叛,而是阅读、聆听、讨论本身就是一种反叛。这种反叛,不同的人群反应不同,底层如岩浆涌动,上层内心依然纠结。对精神文明的追求,就是对生活的浪漫。告别了80年代,我们迎来一个喧嚣和浮躁的时代,一个光怪陆离的时代。我们遗憾的是,80年代就像一瓶打开的汽水,气息涌动,但转瞬散尽。更遗憾的是,80年代虽美好,却只如昙花一现。竟以如此短暂的方式,一去不复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