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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道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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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斤三两|赵纯想

引用

        我在二零一八年认识阿布。
        中秋节,阳台上,他看见几个熟悉的便衣,赶紧关窗,冲向厕所,拧开备好的药瓶。里面装有三根长钢钉,两颗六角螺母,和一只没油的塑料打火机。一开始,生吞不下。敲门声越来越大。他先嚼肥皂,再饮水几口,满嘴泡泡。杂物们滑溜儿顺下去,两口血汩涌上来,警察拍他的背说,“你干嘛又这个样子”。“这样子搞,这样看守所不收我”。后来我知道,看守所是长期关押,不容危险分子。阿布和警察说,“我一使劲,就能把肚子刮穿,肠子刮破,挂在脖子上给你看”。警察带他去医院,“打死不签字,手术就做不了”。只能先放在拘留所。“我女儿还在幼儿园,看守所可就出不来了。”
        阿布里克木·阿卜都热依木,一九八九年出生在新疆伊犁。父母养蜜蜂。每年六月,这对夫妻会把蜂巢装车,追赶花期。嗡嗡声去,嗡嗡声来,就是阿布对夏天的最深印象。而他和妹妹,则托付给大伯。阿布七岁时,大伯死了,花期又至,如时钟般准时。这回来接的是二伯家的小叔,十六岁少年,肩膀纹老鹰。骑来二八大杠,皱起眉头,驮上两个小孩。山路上坡时,蹬车不动,气急败坏,让阿布“滚下去,跟在后面跑吧你!”小叔越骑越快,不停回头笑。实在跟不上,夜色压上来,伸手不见五指。身边过山的卡车飞驰,对着山路上的小男孩闪灯鸣笛。阿布等到天黑,不见有人回来找。四下狼咽四起。他一跑起来,感觉有鬼在追,十几个分岔路口,只凭感觉。
        找不到家。第二天傍晚,远远看到熟悉的水塔。后来阿布知道,全国到处的水塔,都是一个样。水塔之下,不是家,而是一个农贸市场。白天地上爬,夜里睡墙根。饿了,捡地上的葡萄干和瓜子吃。跟在大孩子屁股后面玩,被大孩子扇巴掌。趁老板在门前杀羊,从羊肉店后门爬进去,摸回一大沓钱。再被骂着重爬回去,放回一大半。“你这样,找死!”那时阿布不知道什么是“细水长流”,只记住蓝色不能拿,紫色绿色也不能多拿。还学会在膝盖和脚尖上绑抹布,爬起来没有声音。二十来岁时,阿布专门回去找那个市场,死活也没找到。它仿佛一颗临时撑起的泡影,一生只能进去一次。也许根本就不在伊犁。
        被发现的那天,老板刀上都是羊血。把阿布的裤腿穿了个洞,用羊钩反吊起来,与羊绑在同一根铁管上。世界整个调转过来,市场里的驴子反过来,走在天上。刚杀的羊,就在眼皮边上晃荡。羊腿上的肌肉冒着热气,还在轻轻抽搐。问阿布家在哪儿,父亲姓什么,阿布不知道。又找人,换汉语,重新问,一样听不懂。也不打他,反而给他饭吃。手抓羊肉,配青萝卜。羊油包子,撕开一个口,满嘴香浓,“后来再没吃过那个味,什么也没放,只有羊油”。十几天后,一辆银色面包车来接。面包车里五个孩子,脸上黑黢黢的,眼睛一个赛一个亮。其中两个,嘴角带血。车玻璃被锡纸贴起来,看不见外面,只有一天一夜的颠簸。
        就像卸货,被大人揪着领子,一个个孩子摔进红砖平房。里面没有灯和枕头,每人枕着一个搪瓷的饭盆,每天要用饭盆接馒头。接不到盆里,掉在地上的,容易被大孩子抢走。偶尔有半袋榨菜,但轮不到小的吃。夜里,大人总把门踹开,把一个或者两个女孩抓走。不久,就像杀猪,传来女孩阵阵哭叫,后半夜里,女孩才被扔回来,砸在大家身上。被抓走的女孩,第二天总是不吃饭。而且会一晚上不睡觉, 一哭就哭到白天,大一些的男孩,被哭声吵醒,就拿脚蹬她们的头,让她们别哭。
        面包车拉来新孩子,也送走旧孩子。新面孔的大人出现在门口时,如同农贸市场挑羊的大厨。三五分钟里,沉默不语,突然伸手指着说,“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小的。”这个小的,就是阿布。他第一时间感觉,“终于轮到我回家”。可下车后,新地方还是一样。也是个院子,出院门,能看到铁轨,牧羊人和白烟囱。新地方,水泥地上,垫着几张大纸板,上面躺着一堆孩子,围着一个木桌子。木桌子上有药瓶、干馍馍和打针的管子。天还没亮,就被踢着醒来,第一天上班,就被起了外号,叫个“赔钱货”。在火车站开工,车站大屏红字滚滚,阿布还不识字,只有广播员的声音回荡在大厅,最频繁听到的,是“乌鲁木齐”。
        儿童扒手们,由一个带黑帽子、黑墨镜,拄着银色拐棍的瘸子领着。只白天瘸,晚上不瘸。一九九七年躺满酣睡的旅客的长廊,和臭气熏天的候车大厅里,一晚上,能遇遇见“一百个同行”。不是所有行李箱都值得出手。总是两个男孩带一个女孩,算一个小组。看远处黑帽瘸子的手势,给了动作的,才能出手。女孩要钱买吃的,一个男孩演哥哥,拦上去不让要,骂女孩,拉着她走。再一个男孩,在陌生人起身追去后,负责动手。手机只要诺基亚,“别的卖不出去”。“不带天线头的要多拿”,“没天线头的,一个顶两个”。一年后,来了一批泥瓦工。一夜间,候车大厅里的小平房拔地而起,刷成蓝白相间,挂上治安岗亭的招牌,又过一夜,警察入驻办公。瘸子两天不给手势,靠着墙灌了两天的酒。醉酒,一头扎在长椅上,不省人事。酒醒后,带孩子们坐上火车,离开了新疆。更小的车站,重复的工作,“赔钱货”长大了两岁,不再“赔钱”。
        洗煤厂的黑烟囱,降下阵阵粉尘,熏黑了路边的洋槐。阿布在清晨六七点,熟练地拆开女士丝袜的包装,找一颗大石头塞进丝袜里。在路边甩动丝袜。动作与草原套马的男人别无二致——胳膊抡圆了,小臂发巧劲儿,精准甩进自行车的条幅里。“条幅搅上了丝袜,骑个十几米,保准儿就骑不动了”。丝袜搅成千丝万缕,一身蓝装的高级工人,咒骂着天地、领导,以及一切社会主义仇人,停下车,拎着帽子,拔剑四顾心茫然。在同事们的嬉笑下,躬身蹲下,一点点解开丝袜。就在这时,小队里五六岁的女孩子,跑到车筐前,把公文包拿走。
        阿布不关心拆包的喜悦。他成了最好的投手。撕开几百次女士丝袜的包装后,他开始被骂“尾巴翘起来了”,“不知道天高地厚”。一个下午,瘸子头一回摘下墨镜,提前要求阿布和另一个小伙子下班。其他孩子,则被要求“自己看着办,带不回来东西往死打。”推开房门,一个病了半个月的“赔钱货”终于一动不动了。“估计九岁,不到十岁。”抬起他,“就像抬水泥。虽然人小,但人只要一死,保准比石头还沉”。裹上蛇皮布,把孩子装上车,往山上开。到一个悬崖,瘸子让阿布他们一人拎一个角,“一定要扔远。如果挂在树上,说把腿给我们俩敲断。”阿布握着蛇皮袋里面的一只脚脖子,另一个男孩,则双手抱住蛇皮袋里一颗小小的头。两人合力,狠狠地往山下甩。男孩们力气大,果真甩得远,没挂在树上。滚了十几圈,也没被石头拦住。蛇皮袋精准地滚进河水,顺流而下。这才知道,蓝黑色的,看上去接近冻住的小河,其实流得那么快。“那天专门带我俩在街上吃的,肉串刚上来,一口都没吃就回去了。估计看见警察了。”
        瘸子装瘸的不知道多少年,竟然真瘸了。“收工回院子里,也拄着拐。”阿布记得,那个夜晚,天空从头到尾洗过,月亮像谁家的“大灯泡”,他抱起床头柜,和商量好的几个小孩一起,各自抱着椅子、床板和木桶,往院子里跑。床头柜上垒木桶,木桶上面顶着两把椅子。阿布扭着跑在最前头的小孩的耳朵,黑暗里扇去几个巴掌,让他蹲下做人梯。踩着男孩的肩膀和头,双手奋力往上攀,踩在搭好的椅子上,阿布感到,一切都在摇摇晃晃。围墙上全是玻璃片子,“一点没感觉疼,血从袖子管子里流了一身,一点也不疼”。最后一脚,踹塌了杂物搭出的塔,终于把一只腿跨上围墙。膝盖也扎在钉子和玻璃里。扭头一看,瘸子拎着一把长枪出来了,“砰”的一声,肘边的砖块,碎了一个大坑,玻璃碴子,飞进眉毛里,也刮进耳朵里,一阵蜜蜂叫声后,什么也听不见了。阿布连头都没有回,只听见有男孩开始哭喊着往回跑。他的膝盖扎在钉子上,怎么也拔不出来,只能往围墙下面躺下去。一头跌在地上。爬起来后,“跑,什么也不想,就是跑。”。顺着小路,浑身是血,什么也听不见,万籁俱寂,月光照亮了每一寸池塘、芦苇,他见田埂就往里钻,一路踩死了不知道多少蚂蚱、蒲公英和田蛙。那是阿布十四岁的夏夜,“根本就不知道往哪儿跑”。
        医院里打了不少针,从耳朵里取出玻璃,还是浑身都难受。阿布问医生,那种“闻药”去哪儿了?医生问他“闻的药”到底是什么,阿布说,是把纸对折一下,夹在当中的白药粉,一闻,病就好了。“可精神了,干活一天也不累”。医生摇头,说马上给阿布找警察。听到警察,阿布马上扯掉针管,又跑。后来带起了孩子,他才知道,遇到好苗子,要给他上药。“药孩子”一定跑不了,跑了也会回来。药叫“聪明药”,而“聪明药”就是“冰”,“冰”,就是他已经上了两年的“药”。他亲自给“好苗子”上药,告诉他他生病了,就像瘸子成天说自己生病了一样。即便他连喷嚏都没打过一个。前几次上药,阿布还被伙计骂,“不会上药”、“浪费药”,他才知道,给孩子“一点点就够了”,里面要掺上滑石粉。
        阿布发现,“打了药的孩子你不用操心,不用打不用骂”,“手比眼睛还快”。十六岁时,当他掌握了铁钳和鞭子,才知道为什么空手而归时,瘸子要生那么大的气。孩子们什么也没弄来,自己就没法儿送货,送不了货,就“打不了药”,打不了药,就“病怏怏的”,浑身都难受,“想杀人的心都有,还只是打了他们”,“打了他们,还给他们做饭”,简直就是“活菩萨心肠”。阿布说,“打了药的人,是什么都不顾的。到最后,实在赔钱的,一个孩子,换一大包药。”
        十七岁时,阿布重新看见了妈妈。那天早晨他一路屏息,捏着拳头,寻遍每一节车厢,逮到长得像的就拽起对方的领子,只为寻找骗了他“一包药”的同行,心里发誓要“杀了他”。却顺着车站烤包子的味道来到卖早餐的小推车,是妈妈把他给认出来的,妈妈一开口,他也一下认出了妈妈。就像被车站喧哗的子宫重新分娩出的药孩子,阿布被天意重新还给了妈妈。他找遍了伊犁所有地方,却从没想过家离车站这么近。很快,他重新咀嚼起家里产的蜂蜜,一一触摸小时候的玩具,把头埋在枕巾上,回忆小屋里的气味。妹妹上了高中,墙上挂满奖状。重新团聚的喜悦之下,阿布的第一个问题是,当年来接自己的“小叔在哪儿”。饭桌久久的沉默之后,“我妈说,小叔考上了警察编制,十年以来,一直在和家里道歉,供妹妹读书,也在找你”。身体里的药瘾只给了他一晚上的时间,在凌晨时分警铃大作。汗水湿透了床褥,阿布说要出门“上班去”。早饭也不吃,就来到车站,在陌生人的行李和皮包里,寻找他此生的“药”。
        车站后巷,小红的床上的红丝袜,成了阿布第二种药。小红,“汉族人,奶子特别的大”,阿布说起小红,停顿片刻,自豪似地来了一句,“那是真的把她给操坏球了。”在小红身上,阿布仿佛终于知道“打药”的意义。一次结束,小红说要去洗,她一起身,一看到那两瓣屁股,阿布又伸手他她拽回来。拽回来,又看见小红大大的乳晕,阿布说,那上面有白色的颗粒,摸起来,就像“羊奶干酪上的粒粒”。破旅馆,粉灯管,使不完的牛劲儿,和在他后背抓出道道血痕的小红。他一天的精力都“折在里面”。当老板娘谈到“江湖规矩”和十万块钱时,阿布才头一回感受到,自己被人当做了“江湖人”。他照镜子,十八岁的胡茬,和爸爸,以及整个阿卜都热依木家的男人一样,天生又密又硬,两道深深的法令纹,里面横流着旺盛的油水,自来卷的毛发,使他看起来活像一头“人兽”。“当时就是傻,你知道吧,我要真抢人,我也就抢了。我只是觉得,把十万块钱拍在桌上,才算个男人。”
        为了“打药”,把妈妈的养蜂的存款也“骗光了”。孩子回来的两年之内,母亲再次流下孩子走丢十年间一样多的泪水。父亲死后,妹妹考上大学,临走前说“不认我这个哥”。阿布决心,戒毒,干生意。他已经分得清药和毒品,只不过,“打药”、“打药”,从小叫到大,说顺口的东西,难以订正。他跪在妹妹面前,说会把生活过好。在农场,从学徒干起,每天杀牛。杀牛常要两三人配合,但阿布杀牛,只需一人。师傅们围过来,不知道杀牛人刚刚“打过药”,劲儿不输给牛,活像牛阎王。只见阿布骑上牛背,俯着身子,搂着牛脖子,长刀刺进牛的心脏,刹那,转,扭,拔,三个动作一起完成。牛前膝跪地,轻轻地把命交给阿布。杀牛的牛皮围裙,被血渗了一整个冬天,翻过年,到夏天,苍蝇追着围裙咬。每天上公交车回家,常有母亲捂着孩子的口鼻,嘴里嘀咕着,“杀牛的,臭”,“杀牛的,不要看!”阿布给孕妇让座,孕妇都不敢坐,“我们那儿的人嘛,有说法,你让孕妇见红,不吉利呀。”
阿布不甘心杀一辈子牛。关键是,他“见不得剥牛皮”,一看到裸露的骨肉,他就想起和羊吊在一起。“牛刚剥皮,也一样,牛已经死了,但肉还会一跳一跳的”。于是他只管杀牛,不管剥皮和解牛。因为这样,师傅把他工资砍掉大半。不杀牛时,阿布就听书,书里总说“一个汉族词儿:出人头地”。他找到卖药的兄弟伙儿,新工作,在大院子。阿布以为又是一院子孩子,轻车熟路,推开院门,走进小屋,踹开通常睡小孩的里屋大通铺,却只看见沾满泥巴的农具。兄弟让他爬房顶,他照做,爬上房顶,抬头望去,看见三层伪装的向日葵,背后是一大片罂粟花地。
        满地黑土,土里冒着黑油,往年收割时的罂粟壳子,原样被翻进土里,散发甜兮兮的香气。风逆着吹过来,只闻一口,使人心旷神怡。那花美,那花香,兄弟说,“那花的种子能戒毒”,可是那花自己也是毒。阿布只负责看院子,就有不菲收入。他还是嫌少,就参与播种。收花壳时,先剪短,再晾干,大网筛子筛乱枝,小网筛子筛碎叶。留下一个个圆滚滚、黝黑的子房。刀片轻轻一刮,渗出奶白色的露滴。不下雨时,阿布上房顶,面朝深远的蓝天,把罂粟子房碾碎放进烟斗,忽然想起大伯,骑半段山路,就停下来,也掏出这样的烟斗。吸一口,就摇一次头。
        暴晒天光,顺着烟斗里冒出来的气,阿布仿佛能伸手捏住阳光,“能把光捏碎”,碎了的阳光,“一点点搓成粒粒,掉在脸上,烫烫的,香香的,痒痒的。”太阳光下,是雪山,山谷,树林,芦苇,花田,牛羊和冰河水,新闻上说的,“大美新疆嘛”。为小红攒钱的日子,却把小红彻底忘下了。心头劝说自己,“反正每天都给别的男人上”。兜里攒下的钱,买成了网吧里的夜宵,买成摩托车,买成了更多的药。直到有一次又上房顶,看见一排警车,闪着红蓝彩灯,远远的,慢慢地,掀起尘土。眨眼的功夫,已经开始砸门。二十二岁的阿布,翻墙已不需要人梯和床头柜。同样的玻璃,把十四岁手掌上的疤痕重新扎烂。警察鸣枪示意,阿布一路狂奔,跑过向日葵地,油菜花地,钻进树林,迈过冰水,远远望见运煤火车,先跟着跑,再纵身跳起,死死抓住铁杆。在不知名的车站,换上一辆载人的车,补票后昏昏睡去。警察找到阿布妈妈,妈妈在深夜偷偷来电话,问他在哪儿。阿布转问列车员下一站是哪儿,列车员说,是终点站了。
        上海人的手机,随便一个,在乌鲁木齐都是三天一遇的货。上海火车站里,阿布感到,这里人就是羊。手机都被偷了,自己都察觉到了,还要扭头问你一句,“你看到我的手机了吗”?”“上海人都不好意思大喊大叫,说抓小偷。反正客气惨了,你尽管拿。”第一个古尔邦节,没敢回家,第二个古尔邦节,在看守所度过,第三个古尔邦节,阿布上火车,回乌鲁木齐,路上打热水时,碰见阿依·古丽。阿布追了半节车厢,“新疆人见新疆人,都比较好说话,你就上去聊就好了”。他问古丽,是做什么的?古丽说,是厦门歌舞团民族舞的演员,刚刚在上海演出完,直接回乌鲁木齐过节。她问他是干什么的,他说,“我是小偷。”阿布说,“我就是跟我老婆直说的。”
        刚从乌鲁木齐下车,阿布就被带走。却“连兜都没有摸我的”,而是唠家常。阿布认得老警察,老警察从小看着阿布这些孩子在车站长大。抓他们,放他们,教育他们,在他们离开时连连叹息。他吓唬阿布,“不是小孩了,今天就给你送进去。”他问阿布在上海混得怎么样。阿布逐渐感到,他根本不知道大烟壳子的事,“他那天就是大年三十还要值班,闲得慌,找人聊天,不会把我怎么样的。”陪聊到凌晨一点,阿布才被放出来。车站外,鹅毛大雪,广场上的雪,淹到膝盖。雪中远远伫立一位女孩,举一把伞,以为是妹妹,凑近看,是阿依·古丽,“我老婆就在那儿站着等我”。阿布张口第一句话,故作镇定,“你看,我真是小偷吧。可是他们不能拿我怎么样,厉害吧。”古丽嘴唇冻得发紫,说找人找关系,给阿布把案底消掉。
        古丽的母亲在北京有一家酒店,古丽新疆的家里,三米长的红木大沙发,摆满六七间房。古丽的哥哥,管着上千头牛羊,两家旅游酒店,古丽的姐姐,在敦煌经营着七十多辆旅游大巴。古丽开父亲的车出来,阿布知道,它叫“虎头奔驰”。整个春节,古丽带着阿布,出没乌鲁木齐各大饭店,参加种种家族饭局。古丽最爱看他狼吞虎咽,说这个没吃过,那个也没吃过。节后,两个人在上海,搬到一起住,幸福的新疆小情侣,走到哪里都显眼。二零一二年,古丽母亲在北京被带走调查。了无音信。焦点访谈一期节目,新疆一位人大代表,家里每年都添一套红木大沙发,沙发打开,里面是成箱的现金。
        古丽联系不上家里所有人。只有哥哥从前的司机,每个月给她打来两千元生活费。但到二零一二年底,司机也无踪无影。阿布每次毒瘾发作,都跑出门,说上医院“开药”。古丽在厕所发现矿泉水瓶,瓶盖上烫了孔,倒插着两根吸管,和普法节目里的别无二致。“我不让她碰,她有次生气了,赌气要碰。”“从一开始就不该让她碰。”“你知道吧,她说,到底是什么东西,能让我的男人动手打我?”“我就不应该让她碰。”古丽吸毒后,迟到太多次。被开除后,强行回到舞台现场,被保安抱着走,从舞台上跳下去,摔成骨折。和歌舞团打官司,报工伤,一审败诉,二审维持原判。两个人在小屋里一起发疯,一起被警察带走,接受社区戒毒。阿布强制戒毒两年,古丽因为怀孕暂缓执行。出来后,儿子刚好两岁。古丽羊水和奶水里,都有冰毒,孩子在肚子里长到九斤三两,生下来就有毒瘾,日夜嚎哭,一个月三十天,二十八天在医院打点滴。
        两人的婚礼,在出租屋举行,叫来几个新疆朋友。年纪最长的作阿訇,诵《古兰经》,两块干馕沾盐水,让阿布、古丽当场吃下,表示从此就像馕和盐水一样,同甘共苦,白头到老。地毯上铺上洁白的饭单,最先摆上馕、喜糖、葡萄干、枣、糕点、油炸馓子等,然后再上古丽做的手抓羊肉和抓饭。怕惹邻里举报,引来警察,他们不开音响,没有音乐,静默中,只绕着一小块圆圆的地毯,手拉手,跳起维族结婚舞。只有地板,被有节奏地踏响,阿布和古丽嘴唇苍白,对视着微笑。
        尽管婚礼第二天,阿布照旧到接头点“拿药”、“卖药”,古丽摘掉头巾,打扮成汉族女人,假装逛衣服店,为他盯梢。阿布说,“之前都没有计划,后来是为了家。我们想着,攒出一套房子,就不干了。”长宁区的上海警察,每个人都知道阿布。天山路、娄山关路一带特别如此。公安局里父亲下岗,儿子上岗。退休前最后一天,翻开号码薄,最先挑阿布报道。模仿着新疆人的口音,调侃他,介绍他给儿子认识,阿布只要开口,所说之事,无一不是常年的治安难点,涉及以贩养吸、老虎机、摩托车抢劫,车站扒窃,涉及整个新疆人犯罪网络。出狱的小新疆,只需花一天时间,上澳门路找到圈子,三天之内,就能熟悉最新业务。到第四天,关于他具体去干什么了,你就可以去问阿布。阿布出狱三次后,儿子都九岁了,外来务工者学校里,小阿布遇到校园霸凌。阿布知道,不能再进监狱了,他说他的儿子是“走丢了就吃不饱的孬货”。为了不再进监狱,他干回这辈子最顺手的“生意”,关于药,只买,不再卖。白天,他上环球港门帘子边上偷手机,晚上,去给老虎机店看场子。每天能赚一千块。“下雨天,要翻倍。”下雨天人要在门帘子那里收伞,收伞时,如果身后站个阿布,手机能不没,“我就跟他姓”。
        冰毒最大的问题,“你会怀疑身边每一个人,你会觉得,“每个打电话的人都在报警”。随时随地。“连古丽,我和我老婆都相互怀疑,你想想?”阿布好几次都在家提起砍刀,砍向儿子和古丽,骂儿子是个“赔钱的货”,说古丽外面有人。即便她只是一夜又一夜地对着电视发呆。事后,两个人又抱头痛哭,不知道为什么而哭,但绝不可能是为了爱情。因为每次一哭,古丽都说要找到妈妈在哪个监狱,而阿布,都说要找到当年的瘸子,和他“同归于尽”。
没钱时,互相绑在床上戒毒。有钱时,手牵手下馆子。孩子吃饭,吃着吃着,父母都不见了,是因为两个大人“一起上洗手间打药”。孩子只知道,父母互相搂抱着出来,脸上会笑嘻嘻的,仿佛在洗手间发现了天大的好事。
        女儿出生时,古丽二十八岁,差点难产死掉。二零一六年,女儿出生后,每次到警察局谈话,阿布都会出卖朋友。其实,自从九八年到上海的这批小新疆陆续有了孩子,他们之间就总是相互点炮。为的是“不进去”,实在要进去,又得“嚼肥皂,吞钉子”。阿布帮公安局办下的案子,揪出的人,当过的眼线,是一个普通公安干警“几辈子也干不完”的。关键是他扒窃的脚步,他的维语信息网,遍布虹桥,长宁和虹口,跟上海的“湖南帮”、“河南帮”也都混得熟,辐射面,比任何一个干警都要大,都要广。功过之间,监狱的铁栏杆慢慢消解,他开始有一种自信,同时也告诉古丽,自己永远不会再进监狱。他还经常觉得,自己“没穿那层皮”,却是个“真正的警察”。他开始感到,对上海市民的钱包,有无限开火的权利。那是一种“天经地义的”,是上海这座城市给他发的治安“工资”。他说,自己“只是一个戒不掉毒的警察”。这位维族警察,“下班”后,也不乐意带孩子,他儿子,抱着他的手机,刷短视频,“玩游戏,能玩一整天,彻底没办法了”。小阿布数学只考六分,归功于阿布打了药之后,“对一件事特别特别专注”,比如,给摩托车贴水钻,一粒粒小水钻,贴满整个摩托车,从夜里贴到凌晨,再到日出,全部贴完,都忘了“有没有眨过一次眼睛”。
        古丽也一样,打上药,“眼睛发直,只知道织毯子”。家里到处是毯子,地毯,挂毯,桌布,床单,被套,全是古丽的一针一线,把手织烂,把心织碎,把新疆纹样带到上海,活活在天山路上织出一个小乌鲁木齐。推开那扇门,门后的异域风情,使每一个上门寻访的社区戒毒工作人员都惊叹不已。使他们每隔两周,都来阿布家里,做思想工作,宣传戒毒,引导子女教育问题。还帮两个小孩子申请补助,续约韩红基金,动用工作外的人际关系,给古丽介绍工作。可古丽的所有工作,都无法胜任超过一个星期。老板总说,这个维族女是不正常的,总会发疯,说男同事都是“汉族猪”,包里带刀,早晚要杀人。“我去调监控了,是那些男的在走廊里先摸她屁股。一帮狗日的。”
戒毒三天以上就会幻听。隔着墙,都能听到邻居没日没夜地悄悄报警,在街上,听到的所有声音,谈的都是要害自己的话题。阿布总是在黑暗中惊醒,提着刀冲进楼道里。什么也找不到,回家后就迁怒古丽。打她,骂他,打孩子,骂孩子。砸电视,买电视。砸床,修床。戒毒,复吸。女儿三岁时,阿布的肾脏问题迅速恶化。他举着化验单,看见每项数值后面,不是三个加号,就是三个减号。却像领了奖状。开心之处在于,他在公安局早有耳闻,肾衰竭的人,是警察最不想管的人。就算抓进去,每周都得送出来做透析,成为“真正的活爹”。他希望肾病永远缠着他,这样“就更不可能进去了,我女儿还在上幼儿园。”
        人一生最难忘的事,是失去自由。二零一九年,我因为酒驾,判罚行政拘留十五天。我刚进去时,阿布已经在里面呆了七十天。他最新的犯下的案子,是入室盗窃。起因是儿子又在学校被河南帮的孩子打了,他提着砍刀去吓唬人家小孩,打了人家来接放学的爷爷。河南帮的男人在夜里上门,占满整个楼道,要求赔钱。阿布说去拿钱,趁夜敲开卷帘门,砸了摄像头,拿走一箱成条的烟。香烟转卖时,被一起玩摩托车的“狗东西”点了炮。
      每天,狱警放饭后,都为了阿布单独再来一次。送来一盒少数民族用餐,由阿布独享。阿布把里面的萝卜和土豆都倒掉,只吃白米饭。他吃饭时,要躺着嚼,侧着咽,因为他声称自己“找到了一个特定的角度”,能让米饭绕开长钉和打火机。否则,要搅着疼。
        虽是短期刑罚,但密闭空间内,仍有暴力。十几个人,睡大通铺,只能全体侧身睡,鼻子顶着前人的后脑勺,满是头油的腥味。屁股上,还要被人用膝盖,或者鸡巴顶着,如果感到厌恶,就会失眠,如果失眠,就会听见鼾声四起,更难入睡。头顶的灯是长明的,为的是保证监控清晰。还不允许用被子蒙眼,为的是防止蒙着被子自杀。新进来的,临着便池睡,醒来也要被捉弄,受欺负。让做什么,就得做什么。两个剧组里斗殴的灯光师,每天学狗叫,被迫说自己操过妈妈,逗上海人开心。而即便欺负人的上海人,也要看阿布脸色。阿布每夜一人睡一大块位置,没有人敢靠近他。
        为了不受欺负,或者,可能想睡得舒服。熬到第三天下午,我鼓起勇气,到阿布身边,告诉他我是一个编剧,也写过书。我说感觉他身上有故事,希望做一次采访,“把你写进书里”。我没想到,阿布对我非常好奇,问了我许多问题。我撒谎,夸大了字数、知名度和销量,他可能永远没有机会知道,我只是一个被解雇了的不入流的编剧。他的脸上流露出对“文化人”的热忱,这让我窃喜于轻松得逞。
        故事开始后,我立刻感到耳朵备受折磨,经常神游在他上下闭合的浓密胡须之外。不但对嗡嗡的蜂箱提不起兴趣,更对杀牛和罂粟花的种植知识倍感煎熬。我们每天七点醒来,做操,然后是看着普法录像,静坐思过。中午必须睡觉,不能发出声音,到下午,我会督促自己,主动找到阿布,用前一天最后的话头,帮他续上故事。好处是,只这样做了两天,我就被他叫着睡在靠窗位置,属于“第二顺位”。他还骂了我右边人几句,这样以来,我和他一样,可以睡成大字型,后来夜夜好眠。而其他人,被迫叠得更紧。
        难以置信,我真的听了进去。我开始感叹他能记住那么多东西。几天后,我们愈来愈熟悉。熟悉到我可以顶撞他、打断他、逼他重说一切说得模糊的地方。我还纠正他的时序和结构的问题。在我的引导下,他被迫以线性方式,退回乌鲁木齐车站,一点点向后推演。某些地方,他会陷入深深的思索。这让我感到,他没有跟我吹牛。如果实在回忆不起来,他会发脾气,告诉我明天再说。直到得知我只关十五天,且五天后就要走,他竟然焦急起来。每到下午,主动拍拍我,继续我们的旅程,除了吃饭和解手,我们一直在说,说到睡铃响起为止。
        故事最后停在了他女儿身上,他女儿是古丽用半条命换回来的,那天晚上,他跪在产房门口,默默跟上天讨价还价。闭眼祈求中,听到了“安拉”给出的条件,“戒毒,不骗妈妈,不打老婆,不打孩子”,只有这样,“古丽和女儿才能都保住。”他自豪地说,“我都做到了,反正安拉没说不能再进监狱”。十五天刑期的最后一天,与往常不同,他摇摇头,刻意没有和我说话。似乎为向我坦白了这么多而感到后悔。我开始害怕,因为他总说可以徒手拧断任何人的脖子。
        我走之前的几个小时,狱警来叫我的号,做了通知。阿布起身,撕下墙上的一张注意事项表和食谱公告,在上面找他需要的数字。拼成一个电话号码,用唾沫粘在一起,递到我手里。离开之前,必须接受全身的查验。狱警摊开我的手,拿走纸条,看了一眼,撕碎,扔进垃圾桶。除了“一三五”的开头,我没有记住后面。“这里面都是什么人?”警察用食指点了一下我的脑门说,“你出去了还想联系!”我头也没回过,快步离开。在门房领了一张单据,门房说,把单据给出租车司机,打车去哪儿都不要钱。司机会找上海政府报销。
        坐上车,我想起和阿布讨论书名的下午。我执意要叫《九斤三两》,这是他儿子出生时的体重。他不置可否,我说那你来想一个?他想了许久,说了一大串维语。我摆摆手说这也太长了,他说那就按你的吧。我真固执己见,应当立即让他翻译给我听。
        在听故事的头几天,我的脑海总是回荡着一句——“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或者一些“社会环境、个人选择、边缘个体、大城市少数民族犯罪网络”之类的议题。而后来,在他的新疆腔中,在雪山、草地、花田、蜂巢间,在车站、羊血、黑屋子、白色药粉、黑烟囱间,在婚礼、葬礼、躲避、欺骗、针管和砍刀间,这些回音,这些职业病,惭愧地退下。包括所有旁观者心态的评价和感受,统统都褪去。
        当我越来越多地观察他挂着维族长睫毛的眼睛、恣意跃出拘留所背心的胸膛的体毛、满胳膊、满手掌的玻璃疤痕,和他时不时捂住肚子,调整钉子的位置的样子——我所善用的那些形容词们,开始收起它们虚伪的花蕊,露出象征真实世界的黝黑的子房,用刀一割,就会渗出禁止形容的白色液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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